百体不图报,而脑筋不倦,二语通极。孔子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夫学与诲非难,不厌不倦为难,必如何然后能不厌不倦,必也视办一切事为己所必当尽之职。不宁惟是而已,大人之任天下事也,视之如纵欲然,何也?彼其不忍人之心不可抑制,遇事之来,如有搔其痒者然,他人欲禁之且不可,而何有厌倦之有乎?不过细人以声色为纵欲之具,大人以救众生为纵欲之具,而己如脑筋之为百体谋,正此类也。
老氏之言曰:“还淳返朴。”此中国误认进步之变化,为循环之变化之原因也。夫淳朴者,野蛮之别义也,更欲求返之还之,是自安于禽兽之道也。而天然之奴隶,取其不事人焉,易于混世,乃昌其虚无自然之说,而流毒于此数千年。此数千年国家之亡也,则曰自然而亡,国家之兴也,则曰自然而兴,究其实,则一家人暴哮于草昧之中,无所谓兴亡,无所谓变化,此一家之恶已极。彼之稍善者取而代之,甲一家之力已疲,乙之稍强者夺而守之,延至今,至于一物之微、一事之末,亦莫不曰有运数存焉。呜呼!几不知进步为何语,安望其明自由之理欤!
冯斯栾
师昨日言文明之自由,是有法律之自由,野蛮之自由,是无法律之自由。栾更谓野蛮之人不但无法律,而并无一毫之自由,虽纵情任性,随意放掠,似乎不得不谓之自由,然甚非也。夫既无法律矣,则将侵人之自由,如是则有一自由,必有一不自由,然此尚不得不谓其无一人之自由也。不知我可侵人,人亦可侵我,人我相侵,卒无一人得自由,是故欲人人自由者,非人人自有法律不可。
曾广勷
泰西一国累败而累兴,盖善变以应天也;中国一蹶不再兴,不变而逆天也。故顺天者兴,天非兴其一国也;逆天者亡,天非亡其一国也。一国不自变,人将顺天代变之,而一国亡矣;一国能应天,则其国虽万世存可也。孟子曰:“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其此之谓乎?
批:
天然之理,日趋于变者也。故不变者,任天而实逆天;善变者,制天而实顺天。
郑云汉
德国之国家主义,英国之公利主义,法国之自由主义,即太平内之三世也。德国即太平之据乱,英国即太平之升平,法国即太平之太平。当今之世,欧洲虽三世并行,然以予观之,今日正公利主义之世界,何则?国家主义,德国虽行之,日本亦效之,然皆有渐移于民间之势;自由主义,法国行之,而屡屡有内讧之忧。近有复倡专制之政体,可见德、法二国俱不能行也。国家主义自是以后将不能行,自由主义必待二十世纪后始能行也。
批:
源本经义,引证时势,极有心得。今日行之,而最有效者,实莫如英国政体。自由主义虽善矣,然以全世界之人智综合比较观之,尚未能行,虽强好此美名,而实际则多窒碍也,故英国派真今日最宜之政体也。
麦知觉
师昨言凡欧洲各国之人,皆有爱国之心,自立之质,故虽已亡之国,经数十年或数百年或数千年,而常思恢复云云,觉窃疑焉。夫阿尔兰有幽兰之烈女,而不能脱英之羁轭;西班牙有红莲之奇人,而不免各国之欺凌;波兰有骨数斗之勇烈,而卒为三国所吞并;埃及有亚剌非之豪雄,而为英法所钳制。凡此诸贤,壮烈之气,横于宇宙,积之数十年,积之千百年,极力振奋以图恢复,而厥功未遂,而血染霜锋,行志未成,而身逾荒岛。非无爱国之心也,非无拔萃之才也,而丧亡若是,岂埃、阿、波、西之气运已绝乎?抑更有复起而接踵者乎?
问得极有心思,文笔亦甚整练,可称精进。埃、阿、波、西等国虽亡之既久,积弱已甚,而此辈豪杰,继踵不绝,此其所以可贵也,此乃彼中多少人物,几经讲求,养成此种独立不羁之气也,虽屡有挫败,然愈挫愈坚,愈败愈奋,其流风余韵,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焉。观其国之有此等人,吾知其必有独立之一日无疑矣。今虽屡挫,岂可以成败论英雄哉!
《清议报》第三十一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拟东京大同高等学校讲义录叙例
齐州四万里之大,华民四百兆之众,必有人焉,眷念时艰,思自振厉,不远万里,裹粮以求有用之学者,本学校已于各报中登录招启,劝其来学,想支那留心时务之君子,欲擢足扶桑者,应不少也。
虽然,窃有虑焉。中邦士气,较前此发达多矣。勉强学问,虽不乏人,倘日远游,究难概论。何者?积贫之士,果腹尚艰,亲老之儿,宁违温清。又况支那人身单体弱,半怯风波,种种碍难,不堪毛举。本学校深知志士昔日之苦衷,辄为有心人长太息以惋惜之者也。乃者湘粤人士纷至沓来,本学校已于某月某日考试录入,延聘此邦教习六人,分别各学,每日在讲堂授业,生徒笔记,已盈箱箧。因念海内外同洲同种、吾胞吾与之族,当此创巨痛深之日。尤必无一人不以天下大事共任仔肩,一发千钧,宜如何发愤自励,惟恨不得万间广厦,聚十数省少年有志豁达之士,咸与斯会,力求实学,共成异材,为我亚洲他日兴起文明之起点,眷焉顾之,别无良策。再三筹画,窃谓本学校《讲义录》之刊,有不得不黾勉从事者,请畅论之:
世界文明,我亚洲本为起原之地,若波斯、若印度,开辟最先,而中土为尤著,此实支那握管操觚之士,所自宠异其种族者,良不诬也。夫欧罗巴洲一极小耳,中国人向唾之、骂之,以夷狄薄之,置之屑齿,数纪以来,始讶于白种人工农兵商之盛,始稍稍另眼相看。而泰西反视支那为三等野蛮之国,盖尝纵观四千年五洲万国之史,而益晓然于其故也。中国二千年来,昌平之教坠矣,人心学术,因之益陋。间尝论之,国中无不崇尚前人,推为绝学,而胶固于古今人不相及之俗见,绝不思辟一新理,创一新法,求所以凌驾古人者,由是以谬传谬,酿成今日甘居人下之世界。呜乎!不大可慨也欤!若欧洲则大异是,何以言之?西人之学逐渐更新,近百年来,日盛一日。西人谓东方诸国之不能进步,因天然之力量,远胜于欧洲。欧洲今日之文明,因天然之力量太少,而得之人力为多,所以能进步无已。平心思之,诚确论也。
若夫支那今日之人群,可谓绝无团聚矣,然支那三千年以来无史,支那之史,十七姓家谱耳,未尝推原人群发达之所自,故于群学尤大晦焉,此今日之急宜大昌明者也。溯自草昧之初,人与人不甚相爱也,而逼人者有禽兽,则不得不借众人之力,以与禽兽相抵制,而禽兽之焰始衰,由是人群兴焉,继而工作渐兴,学问日出,人与人交,其结弥固。顾上古之时,人与禽兽争,则患在禽兽,今日又人与人争之一大社会,而欲求其保种存国,则群之为义大矣哉!他日合地球为一大群,与五洲各国共享太平之福,此又可拭目俟之者也。
支那学案伙矣,自宋至明,其间尤盛,然空谈多而实学少,其可采者亦落落如晨星之可数,且施之今日,诚为缓图。泰西学案,罔非实学,借非深明其学派,则为学之途径,难终保其不迷。且西国名儒所持之论,无非欲自辟新理,突过前辈,较支那人守一先生之说,唯恐或失者,则又大殊焉。脑气至灵也,譬之井水,不取则塞,取之则源混无穷,地球今日种种人事之大进步者,无非此脑气为之也。若穷究乎泰西之学案,则脑气日灵矣。西人学术之精深,尤以论理为最。盖万事万物无一不自有其公理者,其人不知公理,则为野蛮之人,其国不知公理,则为野蛮之国,其国千人中有一不知公理之人,则其国仍不能为文明之国。抑论理学本与各学相辅,无各种学,则莫备其体,无论理学,则难致其用,故西人于此尤兢兢焉。
今之支那,与日本唇齿相依,兄弟之国也。东方大局,关系非轻,宜共保之,庶无陨越,是岂可秦越视之者哉!故欲相亲,与之以共患难,与之以保太平,则其言语文字,不可不知也。况日人之政治学术,虽未能并驾泰西,然支那以之兴邦,绰有余裕。若其地球近事,关系非轻,有侮予国者乎?可以激我奋发之志,有一新理出乎?又可以为一得之师。
本学校与诸生授受,大率不外乎此。其他各事,则附之科外,亦尝为诸生授焉。若西方各国之语言文字,则姑待之来年也。
溯夫中土讲学之原,其来尚已。仲尼创教于东山,孟氏传经于鄹邑,刘汉勃兴,经师蝟起,洎乎两宋,更至前明,讲学之风,尚犹未坠,其间或合或否,视乎其人,要之人群之导师,舍此别无良法。三百年来,因噎废食,乃借口于标榜之习,置之弗闻,人材寂寥,良可痛恨。本学校因查泰西各国,其讲义录之报章,日本各项学校,亦莫不有讲义之刻。考之前古则如彼,视之万国又如此,然则本学校得无意乎?析而论之,其利凡四:不出户庭,可以穷天下之要,无虞风波之险,读此讲义者,不啻身入蓬瀛,共辟大道之要,其利一也;不旷晨昏,不离妻子,但以一目之故,可以化乡里无数之野蛮,其利二也;一纸之费,为数无多,些少之赀,可收实效,无劳筹画,不费锱铢,其利三也;西人之书,支那译者尚少,未见其要,焉撮其精,此则不然,其利四也。坐此四利,收效万端,凡百诸子,无曰苟矣,其有不踊跃争读者乎?则吾斯之未肯信也。
人群之初,不异飞走。灵魂渐开,欲望恐后。同力合作,于焉辐辏。方今五洲,其欲逐逐。录《人群发达史》第二。
日、英、法、德,政学三派,事实理想,包括无外。哀我亚洲,民生日殆。瞻彼阿非,闻者是戒。录《政治学》第三。
西人论理,日辟日精,细之万物,巨之八星。胎乎无始,入乎无形。一言蔽之,思想其神。录《论理》第五。
惟彼衣带,隔此蓬山,毋曰胡亲,北有贪狼。言之不通,文之不彰,我用愦愦,谓谋不臧。录《日本语言文字》第六。
其他讲义,足补吾憾。四海哲人,著作尤盛,广采穷搜,存诸删定。德无常师,勤学好问。录《日本各学校讲义》及《中外哲学》第七。
地球近事,中邦消息,俊杰识时,亦云其急。校中生徒,厥有心得,殿诸篇终,告我同德。录《中外近事》及《诸生札记》第八。
《清议报》第三十四册“本馆论说”,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