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图
一
我在《松岛的狐狸》里曾提到,松岛湾烧岛的三只养殖狐,都出人意料地逃走了。《朝日新闻》报道此事后,正在信州旅行的土井晚翠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说自己身为仙台人竟不知道此事,并对松岛的狐狸会游泳之事表示了惊讶。
这里似乎有点误会,因为烧岛的狐狸逃走时并不需要游泳。在那些滩涂的沙地上啪嚓啪嚓地走着就可以通过了,连猪走过去也不成问题。不过我想借题发挥一下,就兽类能否游泳问题发表一点意见。人们常说狐狸不会游泳,现在看来这种看法未必正确。不能因为没见过就说没有,我们总共又见过几次狐狸呢?
虽然东京人知道不少狐狸的故事,但除了在图画上,许多人从未见过真狐狸。说起来我还是在农村长大的,但老实说也只看到过六只狐狸。其中四只是在动物园里,另外看到的两只正好待在一起。也就是说,野生的狐狸我仅仅看到过一次。只是因为不曾看到过狐狸游泳,就匆忙下判断,这显然是不可取的。许多所谓社会常识或者被称作共识的东西,都是这样来的。
但兽类是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喜欢海水浴的,它们都是在绝境中被迫下水游泳的,此点与人截然不同。由于它们陷入绝境的时候毕竟很少,所以它们的泳技很难被人知晓。只有把岛上的狐狸置于不得不游泳的绝境中,同时又有人在一旁注意观察,才有可能了解它们的游泳情况,并写出报告。可惜迄今为止,尚未听说有谁写出了有关狐狸游泳的观察记录。把兽类放置岛上,能够有效地进行管控,防止野兽跑出来伤人,还可以节省围栏、弓箭等费用,自然有人为之洋洋自得。同时对兽类来说,没有了人的骚扰,心情自然放松,应该在岛上也住得非常惬意。平静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就是所谓“天下太平”吧。在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乏类似的景象。
有人说在阿伊奴语里,位于鹿儿岛县的屋久岛的意思是“鹿之岛”。而现在这个岛上确实生息着大量的鹿。阿伊奴语“鹿”的发音,近似“yuku”,也许他们认为“yaku”[1]也就是鹿吧。如果真是这样,过去奥州松岛的那个传为因焚烧经典而得名的烧[2]岛,说不定也是因过去曾住过鹿、山羊[3]等兽类而得名的吧。这个岛上有山谷、清水、青青的草地。这就是说,面对牡鹿半岛岬角的安艺宫岛的金华山的鹿固然有名,离我家乡很近的备前和气郡[4]的鹿久居岛也是鹿国,只是鲜为人知罢了。
以上有关鹿的话题已经扯得够多了,那么它和猎鹿图有何关系呢?下面我打算进入这个话题。当然在这之前,还得饶舌几句。
二
还是先继续鹿久居岛的话题。据说这个岛上的鹿对游泳已经习以为常。有人说鹿久居岛的周长只比安艺的宫岛小四五米,但实际上要小得多。备前的老爷曾带着随从来打鹿,鹿当然不会一动不动地俯首就擒,而是一起扑通扑通地跳海而逃。有人说鹿就像家鼠能预知火灾一样,能凭借特殊的嗅觉逃生。例如,近二十年前天皇御幸大演习[5]时,村公所经过商议,决定献给天皇一头活鹿。可这个岛上的鹿似乎早已察觉,一下子全跑得无影无踪。所有的鹿想必都逃到对岸的陆地上了。近几年鹿们开始稀稀拉拉地返回岛上,它们已经受到了重点保护。
保存天然纪念物当然是好事,但我们的推理也不能草率行事。日本有两个鹿岛郡,但地名的来历只有一个。常陆地区的鹿岛的“鹿”的意思很清楚,是神之眷属的意思,居民根据其举动,就可以察知神、鬼两军交战的战况。这个神迁往大河春日山时,坐骑就是鹿。正因如此,现在奈良的草地上,到处都是鹿。
不过以上并非问题的要点。还在人因岛上有鹿而为岛取名“鹿岛”之前,鹿就已经生息于岛上了。当然,鹿不可能是岛上原生的动物,最初应是从海上游过来的。所幸它们尚未被人杀绝吃光,现在仍活跃于岛上。看到它们美丽的身姿,那种久违的对它们的怜爱之情,又悄悄地回到我的心里。现在仍有鹿生存着的鹿岛,不止一个,阿波的胜浦郡有一个,伊予的北海岸也有一个。后者离岸很近,在铁道边就能看到,退潮时甚至能徒步走到岛上去观摩。土佐西南端的鹿岛,离岸二三里路,但现在还有没有鹿,我不敢肯定。我二十年前经过那附近时,有人告诉我,世上再没有比去鹿岛打鹿更有意思的了。人们乘坐小船登上小岛后,有意大声嚷嚷,受惊的鹿全跳进海里逃生;可由于附近并没有可供避难的陆地,鹿在海里折腾一通,筋疲力尽后,只能重返岛上,成为以逸待劳的猎人枪下的猎物。这种往事对鹿来说,真是太悲惨了。
三
乍看上去,下面说的似乎仍与猎鹿图没什么关系。很久以前,我曾听过被称作猎熊试验的故事。讲故事的是从勘察加回来的人,我还记得个大概。说是猎熊者先把海边的熊撵进海里,用枪一阵乱打,打中没打中并无所谓。等到惊恐万分的熊折腾得筋疲力尽时,捕捉就变得轻而易举。那些熊累得喘不上气,嘴里吐出些白色球状的东西;后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野鸭毛的团块。
看动物游泳的样子,认为其泳技糟糕的人大概不是少数,其实它们的善游程度,超出人们的想象。我的根据来自札幌的八田教授。他说,天盐山有次发生火灾,火势蔓延达十几里。从火里逃生到海上的动物很多。正好有船经过天卖、烧尻两岛附近,船员发现了一家三口在海里游弋的熊。追踪良久,终于捉住了熊父,母与子则逃上了烧尻岛,将来烧尻岛上也许会有熊出没了。
青森湾东连接野边地和田名部的铁路线上,横滨站算是最寂寞的。离横滨站不远处的县道上有个茶屋,我在状似燕窝的茶屋前的棚子里,看见了一只黑乎乎的大熊掌。那附近没有高于三百尺的山岭,是个缺乏纵深的寂寞之地。可那只大熊掌却是只正宗的北海道罴掌。茶屋主人说,熊是在山里捉到的。但他又认为在春雪消融时节,水流很急,熊无法游过津轻海峡的激流。八田教授则认为肯定是北海道的罴。我想,熊不会有游往奥州南部去旅行的打算,应该是它在冰上专心觅食时,随着冰一同漂流,漂到日本内地后,游到了岸上。可见必要之时,熊也是位游泳健将。
野猪在必要时能否游泳?我对此点没有把握。但在日本南面的海岛上,野猪却渡过了宽阔的大海在岛上定居了。此点颇为出人意料。也许是古昔岛与陆地相连时,野猪来到岛上悄悄生息繁殖的吧?反正人为放养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它们在众多的孤岛上都有分布,似乎有什么比游泳更神秘的因素在起作用。日本人从前几乎不吃野猪肉,近代曾发生过因野猪灾害引起的**。日本充斥着岛国文化,发生这种事,意味着故步自封的守旧文化走到了尽头。阅读近代在对马消灭野猪的记事,深感如果野猪能像熊那样善游,说不定能为自己留一条活路。念及此,不由废书而叹,怅恨久之。
四
这类话题说起来会没完没了,而要说的主题却没什么进展。原本我想说的是我在慕尼黑绘画陈列馆观摩两幅古画之事。我在那两幅古画前伫立了一小时,久久不能离去。
这是两幅古拙而令人喜爱的猎鹿图。图上有一个圆圆的池塘,池中有个圆圆的岛,岛上林木茂密。一位诸侯带着很多臣仆,在池的四周与岛上张弓搭箭。鹿全都跳进了水里,有的还在游泳,有的已然中箭。两幅的内容大致相同,意味着所画内容并非空想偶得。
我们曾有过享受富裕生活、咀嚼人生美味的时代。虽说日本鼓吹尚古、提倡保守之人并不少,但因为已经从根本上忘掉了以前那些丰富多彩的生活,所以就认为画上所表现的内容没什么价值。如果把此图的照片带回来让人们欣赏,人们必然像看待遥远的异国风光那样,看待往昔那独特飘逸的生活。他们不相信我们日本人过去曾这样豪奢地游乐过。后鸟羽院上皇的遭遇令人扼腕,如果生活在比较自由的今天,他当是一位英武的君主。他那已经被我们忘却的豪壮快举,是以天皇的身份进行的。他的豁达勇武因《著闻集》[6]的记载而为人所知,而《明月记》[7]所描写的他在水无濑猎鹿的光景,今天仍像在我的眼前一样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