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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在《记忆中的历史》导言里,阿斯曼开宗明义地发问道:不在的过去还有多少存留于今天?过去多大程度上呈现在意识或无意识之中?业已消失而无法诉诸感觉的东西在哪种形式上还可以用感觉来把握?过去和现在、遥远的事物和近前的事物、隔绝的事物和当下的话题之间是怎样交叉的?为此,她选择了四个角度加以探讨。

第一个角度是“代际”。代际是阿斯曼解读不同时代德国人历史感觉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回忆空间》中她曾专门加以讨论。她认为,代际既是一个自然概念,也是一个社会概念,从人类生物属性划分的“世代”,一如家庭中的一代代人不难区分,但历史的代际演变并不完全依从时间的自然变化,常常受到重大历史事件的影响,个体的出生无法更改,但特定的历史赋予了个体不同的含义,因而具有相似生活经历和社会经历的人形成了“代”。阿斯曼形象地将一代人的存在比喻为“水砖”(Wasserba),即人的自然出生犹如水砖的形成,嵌入日常生活和社会话语的代际身份构成了水砖的形状,这种形状的具象便是某种想象。

历史体现在不同代际的传承与断裂之中。阿斯曼笔下的三三年代、四五年代与六八年代是在德国20世纪留下浓墨重彩的三代人。四五年代(生于1926—1929年魏玛共和国时期)青年时期受到国家社会主义的教育,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走向战场,战争的失败让他们在战后必须重新界定自己的身份,于是一条历史的裂缝得以呈现,成为我们观察这一代人的视角。四五年代是“怀疑的一代”,是对上一代“政治青年”形象的逆转和颠覆,“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成为其主要特征。

紧随其后的六八年代迥然不同,这是被政治化的一代,自主青年期的经历使他们无法融入成年人的状态。战后国家社会主义虽然从公共场域消失了,但沉淀在个体和家庭之中,原本沉默的交往记忆被触发,转化为六八年代的反抗话语。四五年代的“宽容”激发了六八年代的“愤怒”,后者自小培养出的革命习性使其坚决地与父辈决裂。

六八年代自然属性上的父辈其实是三三年代,作为战争的一代,三三年代承受了“德国式的根源缺陷”,对其生平经历尽可能地保持沉默,但随着记忆主体的离世,一代人的最后告别常常会引起公众们的关注。奥地利前总统瓦尔德海姆(KurtWaldheim)与德国巴符州州长费尔秉格(HansFilbinger)的辞世为人们上了两堂公众历史课。前者通过“迟来的和解”,指出在历史—政治的框架下,个体回忆让步于国家利益,对历史的罪行所进行的个体回忆不被允许;后者则因其对纳粹时代行为的辩解,出人意料地得到世人的接受和粉饰,根据当下需求形塑历史的行为被内在化了。

超越时代存在的话语在六八年代的谢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六八年代其自身就标志着历史的转折,这是由一场运动推进的剧变,“历史”成为收容被“当下”抛弃之物的垃圾堆,而“现在”被打入天牢,并被彻底遗忘。历史与当下,经验空间与期待地平线的断裂戏剧性地改塑了文化记忆,回忆与遗忘的对象被重新置换。然而,六八年代对国家社会主义罪行的批判以及对犹太人大屠杀的纪念在2000年以后受到质疑,波赫尔(KarlHeinzBohrer)谴责这一代人对罪责的狂热恰恰是对国家的遗忘。代际的同时存在形成了“非共时性的共时性”,代际之间的演替与叠加不仅是个体生平经历的体现,更是历史被展现的方式。

阿斯曼第二个观察角度是“锁链”,用以讨论家庭记忆中的历史问题。席勒(Schiller)认为个体转瞬即逝,但留下了一条世界历史的锁链。作为代际、性别、民族和文化间的相互联系,这条锁链是对之前世代所欠人情债的补偿。19世纪,随着进步概念的出现,现代化理论应运而生,它不断拉扯着这条锁链,以期清除过去的传统,创造一块全新的白板。六八年代是现代主义的典范,他们像是跌跌撞撞从母胎中爬出来的婴孩,难以启齿的往事使他们极度缺乏安全感与信任感。

六八年代与过去的决裂同样反映在联邦德国流行的文学作品——父亲文学中,这类作品的中心思想是个性化与决裂,它常以背离血亲父亲和找寻精神父亲为主题。20世纪90年代之后,家庭小说取而代之,它打破了虚构文学和纪实文学间的绝对界限,更加关注融入家庭与历史中的“我”,承认三者间的交互关系。与之同时发生变化的还有代际关系,以断裂作为切入点的父亲文学无法避免代与代之间的紧张关系,紧随其后的家庭小说则建立在多代人的延续性上,具体表现为长期的纠葛、传承与交替。

《战争之后》与《看不见的国度》是阿斯曼重点解析的家庭小说。前者以父亲和女儿的关系作为切入点,重构了“二战”一代的经历。1945年之后,仍踯躅于战争年代的父亲的专制、任性、愤怒、焦虑的形象与女儿的谦卑顺从、唯唯诺诺形成了对照。然而,父亲的战争叙述并未引起女儿的共鸣,在父亲去世后,女儿着手整理父亲的遗物和档案,对其个人经历与心理进行分析,再现了父亲不幸的、充满“仇恨”的生平。无论战前、战后,父亲始终将自己定义为受害者,这也解释了为何国家社会主义能迅速地渗入其内心,像一剂止痛药抚平了他的伤口。女儿并未评价父亲的行为,只是借此强调历史的去个人化和自然化,历史绝非个人或集体行为的简单相加,它总是根据自身的法则而不断变化。在《看不见的国度》中,孙辈与祖辈的对立直到祖辈去世30年后才得以化解。在记忆的锁链中,孙子以祖父的身份直面过去的历史,在想象与重建中跟随祖父再次走过20世纪前半叶,在这一刻,成为祖父灵魂窥视者的孙辈真正感受到历史的情感,祖孙二人的平行经历使历时性的时间维度得以存在于共时性维度中。书名《看不见的国度》既是祖父生活过的战争年代,也是孙子所经历的被政治化的世界,人们不曾看见的历史以幽灵的身份回归到这部小说中。两部小说都描述了德国人的家庭记忆,家庭历史在很大程度上被低估了,它们打开了我们通往世界历史的新道路,因为历史的锁链总以不同的方式被继续言说。

走出家庭,历史呈现在公共建筑上,这是阿斯曼讨论的第三个视角。一座建筑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年岁,而在于它是否见证了人类的历史。这一专题是关于作为记忆承载者的建筑保护及其翻新问题。波恩是德国战后城市重建的历史缩影,虽然政府机构大楼与其他建筑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是联邦德国民主政治50年成长期独一无二的见证者,后来迁都柏林使这座看似毫无历史感的城市重新获致历史意义。谈到柏林时,几经变迁的城市形象跃然纸上。城市如一张立体的、写满文字的羊皮纸,历史的变迁、沉淀就像羊皮纸上新旧交叠的文字,这张羊皮纸体现了“非共时的共时性”,建于不同年代的建筑同时留存于当下的维度中。与此同时,城市还像一座记忆宫殿,柏林曾是德国历史上8个政权的首都,城市内的街道名、广场名见证了过往的历史每一次政权更迭都会带来街道的重新命名,街道易名是统治者对既往历史的改写,也是统治者炫耀胜利的一种方式。

20世纪90年代还都柏林后,围绕这座城市新中心的争夺战正式打响,柏林城市宫的重建是这场战争最显著的标志。柏林城市宫是历史层累的见证者,它的历史几乎就是这座城市的历史,作为阿尔卑斯山以北最大的巴洛克式建筑,它不仅是德国的象征,也延续了普鲁士时代的文化传统。如今关于它复建的争论是一段对过往历史之未来的争夺,德国希望以此改变过去好战、屠杀犹太人的负面形象,重建自己作为大国的文化形象。

然而,如今关于柏林的城市记忆刻意忽略了曾经作为死亡地带的柏林墙的历史。因此,阿斯曼认为建筑作为记忆的承载者,应当保存参差不齐的城市面貌,唯有如此,矛盾的历史场景方能被保留下来。摈弃东德断裂的历史以让位于辉煌悠久的普鲁士文化是对历史真实性和历史意识的损害。阿斯曼对当下德国大兴土木,试图寻找“失落的中心”的行为表达了担忧,因为柏林曾作为民主德国首都的历史在现代国家形象塑造的热情与浪潮中终会被掩埋葬送。柏林能否继续成为一座“非共时性的”城市呢?

阿斯曼选择的第四视角将读者带进被展演的历史——博物馆和媒体。1977年,斯图加特老王宫的斯陶芬展览聚焦于博物馆内“可移动的历史”。斯陶芬展览的成功被视为德国博物馆展览的一次重要转折,原本在战后作为禁忌话题的“帝国”重新登上舞台,引发了德国民众对宏大叙事、英雄事迹的向往,民众对历史的内心需求得到了满足,这与70年代历史学的乏味冷漠形成对照。

30年后的柏林展览同样引人瞩目。与2006年“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展同时举行的还有“胁迫之路”展和“逃亡·驱逐·融合”展,后者以“驱逐”为主题,再现了20世纪生活在集权暴政下的平民,参观者能亲身感受到这些苦难与创伤。在“驱逐”展中,居于中心位置的是德国人,他们既是战争的加害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历史阐释的视角在此转换。以展览为例,德意志民族已经将世纪罪行作为自身认同的一部分:民族主义的危机不会重现。

历史是被物化的过去。在数字化时代,对于展品信息的电子化呈现使得展品的物质实体与象征意义被剥离,而博物馆、档案馆是对抗共时性侵入历时性最有力的武器。历史没有全部呈现在博物馆的展览中,它可能没有固定展示的空间,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我们身边。跳蚤市场上,过去的历史以各种形式被售卖,废旧物品新的市场价值很快替代了它们的历史价值。被杂乱摆放的物品提醒人们:现在被视为文明的古董曾经可能是暴力的掠夺品,对暴力行径的回顾唤起了人们内心的认同。作为电影、电视的媒体图像是历史展演的组成部分,阿斯曼通过分析好莱坞电影中的德国历史指出,历史电影是为了找到回忆一般性的、尚存留于社会中的表现形式和潜在意义。此外,人们通过在博物馆等空间中模拟历史的日常场景,能够感受活着的历史,历史舞台赋予了人们亲历历史的机会。但是,被展演的历史是有局限的,它必须被盖上历史的封印,在具有娱乐价值的同时,不具任何潜在的不安因素。当下也是展演的历史,新兴的历史兴趣早已摆脱了专业的历史学科,甚至超越了博物馆和历史展览。参与今日历史的不仅有大学教授、政治家,还有策展者、电影导演、信息传播者,等等。历史展演延伸到了更广阔的空间中,它们被视为历史事件发生、人们倾力演绎的舞台。

上述四个考察之后,作为本书的总结,阿斯曼讨论了国家与记忆的关系。她认为,记忆是表征民族国家和历史之间关系的纽带,在德国的历史语境中,两者是断裂的,这源于纳粹政权所造成的历史创伤,它像一块巨大的岩石横亘在历史的道路上,民族国家退场了。两德的统一终止了去国家化的历史,德国国家形象的缺失愈来愈被视为一种缺陷,国家自豪感在德国极度匮乏。因而20世纪90年代后,关于历史的教育功用和国家历史的讨论被重新提出,新旧历史主义的区分引人关注。《明镜周刊》发表了一期长文,回顾了德国漫长的历史,强调民族国家是如何在地域中产生的。然而,这只是媒体所展演的历史,当下体现民族国家的历史无处不在,在历史市场的浪潮中,夺人眼球的展演不仅是历史本身,也同样在娱乐和经济效应中。所以,历史将以何种方式进入记忆,哪些部分能够进入,仍待商榷。在新历史主义的框架下,记忆中的历史变得越来越琐碎,人们通过历史找寻民族国家的认同时,必须注意到,虽然德意志民族的诸多历史篇章无法进入民族国家的范畴,但它仍是一个漫长的、多样的有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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