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对莫言的启发和影响不仅在于艺术手法和细节描写上,更表现在其包容古今、兼有雅俗的语言上。蒲松龄长期生活在乡野田间,他对下里巴人的民间口语俗语并无士大夫常有的偏见。所以,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使用了大量充满民间气息的语言,如《翩翩》中仙女花城对觅得夫君的翩翩的戏讽“翩翩小鬼头快活死!”[28]又如《仙人岛》仙女芳云为自诩为中原才子的丈夫做出的上联“潴头鸣格磔”,所续出的下联“狗腚响弸巴”[29]。这些来自民间的语言以其质朴粗陋直指事物和人性的本质和核心。
《聊斋志异》之所以能跨越百年,以其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了一代代的读者,完全得力于蒲松龄对民间方言土语的提炼和吸收。但若论古雅,《聊斋志异》中又不乏古诗文的凝练含蓄。寥寥数笔、区区几字,就将世态人情刻画得丝丝入扣。可以说,蒲松龄对中国传统小说的贡献之一也在于他创造了一种雅而不板、俗不伤鄙的独特的语言风格。
莫言出身农民,对农村的生活和语言非常熟悉。莫言清楚地意识到农村的方言土语是一座宝库,“老百姓的语言是非常生动、活泼、富有生命力的……我把山东高密老家的土语稍加改造,就可以变成带有我鲜明风格的,带有原初性的语言。”[30]莫言的小说语言是融合了方言土语的书面语,如“狼也不喜得吃”[31]。“不喜得”是山东高密方言,表示“不喜欢、讨厌”的意思。又如“你考不上大学我反倒欢气”[32]。“欢气”是“高兴、开心”之意。莫言的小说语言不仅有源自民间乡野的土言土语,也有雅致凝练的古文,如“翁急至,群猿退丈余,啼声如怒。不顾,前仆,延颈入凹做鲸吸,良久方起。觉脏腑洞清,异香满口,飘飘如仙者也。”[33]
莫言兼有雅俗、斑驳多彩的语言很显然受到了蒲松龄包容古今、雅而不板、俗不伤鄙的语言的影响。
莫言的创作生涯可以说是重走了蒲松龄的道路。志怪小说自唐朝以后,因为它在形式和内容上与现实生活的疏离,便渐渐沉寂消歇了。蒲松龄却重返了这片久被人们遗忘的文学废墟,以他对生活和人性敏锐而深刻的认识和洞察,写出了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聊斋志异》。而与蒲松龄相似,莫言整个文学道路一直是在“逆潮流”而行。在20世纪80年代西风东渐的文化背景下,在马尔克斯、福克纳等外国作家巨大的阴影下,莫言没有盲目地跟在外国文学巨匠身后亦步亦趋、照猫画虎,他凭借着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创作理念和艺术手法带给他的启发和提醒,毅然远离了当时流行的艺术手法和语言腔调,而走向了民间那片混沌的荒原。他“胡抡”式的写作唤醒了铭刻在他记忆深处“用耳朵阅读”得来的乡土民间文化资源,并接续上了中国小说的伟大传统。他使得曾被遗忘和冷落的中国小说的伟大传统在混沌无序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民间大地重焕青春,并以他独特的文体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别样的光彩。
[1][美]托·斯·艾略特著,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第2页。
[2][美]尤里·舒利瓦茨著,彭懿、杨玲玲译:《宝藏》,北京,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
[3]莫言:《莫言讲演新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45~46页。
[4]此为袁于令为《李卓吾批评西游记》所作题词,见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第202页。
[5]莫言:《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151页。
[6][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著,高长荣译:《百年孤独》,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第1页。
[7]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1页。
[8]莫言:《与王尧长谈》,见《碎语文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39页。
[9]狄蕊红:《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华商报》2014年4月19日。
[10]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11][俄]别林斯基著,梁真译:《别林斯基论文学》,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第234页。
[12]莫言:《自述》,《小说评论》2002年第6期。
[13]参见莫言:《碎语文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39页。
[14]参见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见《小说的气味》,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第177页。
[15]莫言:《用耳朵阅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9页。
[16]莫言:《说不尽的鲁迅——莫言孙郁对话录》,见《说吧,莫言》(中卷),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第387页。
[17]姜小玲:《莫言:跟马尔克斯搏斗二十年》,《解放日报》2011年5月30日。
[18]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历史与语言》,《名作欣赏》2011年第10期。
[19]莫言:《与〈文艺报〉记者刘頲对谈》,见《碎语文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264页。
[20]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246页。
[21]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22]莫言:《中国小说传统:从我的三部长篇小说谈起》,见《用耳朵阅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170页。
[23]莫言:《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从学习蒲松龄谈起》,《中华读书报》2010年4月16日。
[24]莫言:《学习蒲松龄》,见《与大师约会》,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296页。
[25](清)蒲松龄著,朱其铠等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第17页。
[26]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见《小说的气味》,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77页。
[27]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333页。
[28](清)蒲松龄著,朱其铠等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第458页。
[29](清)蒲松龄著,朱其铠等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第981页。
[30]莫言:《细节与真实——在中央电视台“双周论坛”的讲话》,见《说吧,莫言》(上卷),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第140页。
[31]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9页。
[32]莫言:《球状闪电》,见《欢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63页。
[33]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