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封信里也讲起他的绘画与雕塑的才能,但他只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叙述,似乎他只在意他的工程师的能力。
《施洗者圣约翰》,1513—1516
板面油画,巴黎卢浮宫
《圣母子与圣安妮》,1510
板面油画,巴黎卢浮宫
这封毛遂自荐的信不是令人以为是在听郗比亚斯在奥林配克(奥林匹克)场中的演说吗?不是令人疑惑它是上文所述的毕克·特·拉·米朗陶尔所出的九百问题的回声吗?
文西真是一个怪才。他是一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这句话在他那封信中重复提过好几次。他保藏他的秘密,唯恐有人偷窃,所以他有许多手写的稿本是反写的,从右面到左面,必得用了镜子反映出来才能读。这些手迹在巴黎、伦敦及私人图书馆中都还被保存着。他曾说他用这种方法写的书有一百二十部之多。
十五世纪,还是没有进入近代科学境域的时代。那时正在慢慢地排脱盲目的信仰与对神迹的祈盼。弥兰大公夫人的医生,仍想用讲述某种神奇的故事来医治她的病。所以,如果莱沃那的思想中存留着若干迷信的观念,亦是毫不足怪的。但他究竟是当时的先驱者,他已经具有毫无利害观念的好奇心。对于他,一切都值得加以研究。他的心且随时可以受到感动。伐萨利叙述他在翡冷翠时,常到市集去购买整笼的鸟放生。他放生的情景是非常有趣的:他仔仔细细地观察鸟得以飞翔的身体组织,这是使他极感兴味的问题;他又鉴赏在日光中映耀着的羽毛的复杂的色彩;末了,他看到小鸟们振翼飞去重获自由的情景,心里感到无名的幸福。从这件小小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莱沃那的为人的几方面:他是精细的科学家,是爱美的艺术家,又是温婉慈祥、热爱生物的诗人。
邦太葛吕哀所学习的,只是立刻可以见到功效的事物。苏格拉底所懂得的美,只是有用处的:他以为最美的眼睛是视觉最敏锐的。希腊人具有科学的好奇心,只以满足自己为其唯一的目标,还是后来的事。莱沃那·特·文西是太艺术家了——在这个字的最高贵的意义上——他的目光与观念要远大得多。他在那部名著《绘画论》(TraitedePeinture)中写道:“你有没有在阴晦的黄昏,观察过男人和女人们的脸?在没有太阳的微光中,它们显得何等柔和!在这种时间,当你回到家里,趁你保有这印象的时候,赶快把它们描绘下来罢。”文西相信美的目标,美的终极,就在“美”本身,正如科学家对于一件学问的兴趣即在这学问本身一般。
这个爱美的梦想者、慈祥的诗人,同时又有一个十分科学的头脑。他永远想使他的观察更为深刻,更为透彻,并在纷繁的宇宙中,寻出若干律令。在这一点上,他远离了中世纪而开近世科学的晨光熹微的局面。
他的思想的包容性在历史上是极少见的。博学者的分析力与艺术家的易感性是如何难得地融合在一起!莱沃那的极少数的作品,应当视作联合几种官能的结晶品,这几种官能便是:观察的器官,善感的心灵,创造的想象力。世界上所存留的文西的真迹不到十件,而几乎完全是小幅的。有几幅还是未完之作。
《维特鲁威人》,1492
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莱沃那作《最后之晚餐》一画,已费了四年的光阴,没有一个人物不是经过他长久而仔细的研究的。弥盖朗琪罗在五年之中把西施庭寺的整个天顶都画好了;拉斐尔,在三十七岁那年夭折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无数的杰作。拉斐尔只是一个画家,谁也不会说他除了绘画之外赋有如何卓越奇特的智慧。弥盖朗琪罗是一个大诗人、大思想家,但他除了西施庭寺的天顶画与壁画以外,也只留存下一些未完成的作品。莱沃那,是大艺术家,同时是渊博的学者,只造就了极少数的画。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超乎绘画领域的重要结论:一个伟大的艺人,当他的作品是大得无名(引用李尔克[里尔克]形容罗丹的话)的时候,他好像在表露他一种盲目的如莱沃那在《绘画论》中写着:“当作品超越判断的时候,表示判断是何等薄弱。作品超越了判断,那是更糟。判断超越了作品才是完满。如果一个青年觉得有这种情形,无疑地他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会多,但饱含着优点。”这几句就在说他自己。他对于他的由想象孕育成的境界,有明白清楚的了解,“理想”对他说的话,如是热烈,如是确切,使他觉得老是无法实现。他的判断永远超过作品。
而且,他的艺术家的意识又是如何坚强,对于他的荣誉与尊严的顾虑又是如何深切,他毫不惋惜地毁坏一切他所认为不完美的作品。“由你的判断或别人的判断,使你发现你的作品中有何缺点,你应当改正,而不应当把这样一件作品陈列在公众面前。你绝不要想在别件作品中再行改正而宽恕了自己。绘画并不像音乐般会隐灭。你的画将永远在那里证明你的愚昧。”
他的作品稀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科学精神只想发现一种定律而不大顾虑到实施。目标本身较之追求目标更能引起他的兴味。他如那些穷得饿死的发明家一样,并不想去利用他自己的发明。他的那张壁画《安琪亚利战》(《安加利之战》),因为他要试验一种新的外层油,就此丢弃了。他连这张画的稿样都不愿保存。教皇雷翁十世委他作另一幅画时,他就去采集野草,蒸馏草露,以备再做一种新的外层油。因此,教皇对人说:“这个人不会有何成就,既然他没有开始已经想到结尾。”(按:外层油乃一画完工后涂在表面的油)
他的画,他的手写的稿本,上面都涂满各色各种的素描,足见他的心灵永远在清醒的境地之中。这些素描中有习作,有图样,有草稿,一切占据他头脑的事物。
他的广博的学问、理想和感情平均地发展到顶点,莱沃那·特·文西确是文艺复兴的最完全的一个代表。
有时候,对科学的兴味浓厚到使他不愿提笔,但绘画究竟是他最爱好的事业。他也像在研究别的学问时一样,想努力把绘画打造成一种科学。那时弥兰有一个绘画学院,特·文西在那里实现了他的理想之一部分。他除了教学生实习外,更替他们写了许多专论,《绘画论》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全书共分十九章,包括远近、透视、素描、模塑、解剖,以及当时艺术上的全部问题。这本书对于我们有两重意味:第一教我们明了绘画上的许多实际问题,第二使我们懂得文西对于艺术的观念。
他以为画家依据眼睛的判断而工作,如果不经过理性的推敲,那么他所观察到的世界,无异于一面镜子,虽能映出最细微的色相却不明白它们的要素。因此他主张对于一切艺术,个人的观照必须扩张到理性的境界内。假如一种研究,不是把教学的抽象的论理当作根据的,便算不得科学。这种思想确已经超越了他的时代。
在荷兰风景画出现前一百五十年,在大家将风景视作无关重要的装饰的时候,莱沃那已感到大自然的动人的魔力。《瑶公特》的背景,不是一幅可以独立的风景画吗?在这一点上,他亦是时代的先驱者。
他的时代,本是一般画家致全力于技巧,要求明暗、透视、解剖都有完满的表现的时代;他自己又是对于这些技术有独到的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艺术的鹄的放在这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艺术成为人类热情的唯一的表白。各种技术的智识不过是最有力的工具而已。
这样地,十五世纪的清明的理智、美的爱好、温婉的心情,由莱沃那·特·文西达到登峰造极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