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俄国文学理论的“复调”说和“狂欢化”说
国外把“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联系起来的理论与批评也不少。这里仅就俄国的巴赫金的“文化诗学”思想做粗浅的介绍。
巴赫金(1895—1975年),俄罗斯20世纪重要思想家。目前他的著作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从19世纪到20世纪,俄国知识分子在俄罗斯往往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巴赫金也不例外。他一生坎坷,遭遇了不应有的压迫。他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学术活动,于1929年出版了重要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但被埋没。同年因所谓的宣扬唯心主义而被判刑5年,被关在北方监狱,后又被流放南方。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的名字重新在一些会议上出现,他的著作也重新出版。1963年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更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重新出版。1965年他的学位论文《拉伯雷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地位》更名为《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出版。这两部著作奠定了他在当时苏联文艺学界的地位。但他的成名却在西方。根据统计,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西方各国研究巴赫金的著作达到120多种。80年代初中国开始关注巴赫金,1998年出版了6卷本《巴赫金全集》。
一、巴赫金的“复调”理论
巴赫金在研究俄国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时候,提出了“复调”理论。西方的小说有两个传统,一种是独白型的小说,一种就是所谓复调型小说。
首先,我们来了解一下独白型小说。这种小说的主要特点是作者的统一意识贯穿全书,书中的人物都是按照作者设计构思的。主人公虽然也有独立的思想,但这是作者赋予他的,是作者按照人物的性格逻辑呈现出来的。因此,独白式的小说尽管人物的思想感情各异,都离不开作者的统一意识。在独白型小说中,作者对主人公有什么看法,不需要主人公知道,主人公也不会提出异议,因此作者也无须回答。在独白型小说中,作者对主人公最终的评价,本质上是背靠背的评价,作者从来不会考虑主人公的权利,不会与主人公对话,征询他的意见,主人公也无法改变作者对他的评价。因为小说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作者的统一意识中。独白型的小说,是作者的世界,对于所有人物的意识来说,它只是作者的对象化,是作者的客体,“其中的一切,都是在作者的包罗万象的、全知全能的视野中观察到的,描绘出来的。”[14]巴赫金举例说,托尔斯泰的小说都是独白型的,托尔斯泰有一篇题为《三死》的小说:故事写了三次死亡,有钱的地主太太、马车夫和树的死。马车夫阿辽沙给一个生病的地主太太赶马车,他在驿站的小茅屋里从另一个快死的马车夫那里,拿走了一双靴子,因为他快用不着了。这位马车夫死后,活着的马车夫在林子里面砍了一棵树,用它在坟前做了一个十字架。就这样三个生命和三次死亡表面上联系起来了,实际上托尔斯泰的故事的内在都是封闭的,相互间是无关的。巴赫金说:“这里却没有内在的联系,没有不同意识之间的联系,快要病死的地主太太,对马车夫和大树的生和死一无所知,它们没有进入她的视野和意识。马车夫的意识里,也没有摄入地主太太和树木。所有这三个角色的生死以及他们的世界,相邻共处于一个客观的世界里,甚至表面上还相互关系着,但相互却一无所知,也没有反映。”[15]小说中的一切都只是包容在作者的统一的视野和意识里。
其次,我们来谈谈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的理论。那么什么是“复调”小说呢?这是巴赫金在阅读和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系列的作品中,在和别的学者的争论中提出来的理论。“复调”是一个音乐用语,意思是各个音调或声部组成的乐曲,巴赫金用“复调”来比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特点。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要点是什么呢?我们先来听听巴赫金自己是怎样说的。
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他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相互间不发生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创作构思之中,便的确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因此,主人公的议论,在这里绝不只局限于普通的刻画性格和展开情节的实际功能(即为描写实际生活所需要);与此同时,主人公议论在这里也不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场的表现(例如像拜伦那样)。主人公的意识,在这里被当作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可同时它却并不对象化,不囿于自身,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16]
事实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材料中相互极难调和的成分,是分成为几个世界的,分属于几个充分平等的意识。这些成分不是全安排在一个人的视野之中,而是分置于几个完整的同等重要的视野之中;不是材料直接结合成为高层次的统一体,而是上述这些世界,这些意识,连同他们的视野,结合成为高层次的统一体,不妨说是第二层次的,亦即复调小说的统一体。[17]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生活中一切全是对话,也就是对话性的对立。[18]
从以上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论述中,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复调”小说理论。
第一,小说中人物的独立思想。与独白型小说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主人公具有独立的不受作者控制的思想。每一个人物,都不受作者统一意识和视野的控制,他是独立的自由的,他想他所想,做他所做,不是作者的传声筒,也不是作者的批判对象。主人公的议论不是作者的议论,完全表现主人公的思想立场。这样一来,作者的权力就大大减弱,他不能背后议论,自己也要受到质疑,人物不必理睬作者对自己的干预,作者在小说中失去了全知全能的作用。但这不能说作者的立场不重要,巴赫金说:“复调小说中作者新的立场具有正面的积极的意义。如果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作者意识完全没有得到表现,那是荒谬的。复调小说作者的意识,随时随地都存在于这一小说中,并且具有高度的积极性。”“作者的意识,感到在自己的旁边或自己的面前,存在着平等的他人意识,这些他人意识同作者意识一样,是没有终结、也不可能完成的。”[19]
第二,小说中人物思想的充分平等的价值。每个人物的思想都受到尊重,因为他们之间的思想是平等的,是“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他们各自的世界”,作者只是“人类心灵的全部秘密”,作者所写的是“人身上的人”,即不依附于他人的人。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就思想而言,都是地位平等的,都是具有价值的。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没有独白型小说中那种“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用巴赫金的话来说:“不管是‘反面人物’还是‘正面人物’,他们的思想都不构成作者描绘的指导原则,因而也起不了组织小说整个世界的作用。”[20]所以巴赫金认为,尽管有法庭,但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的思想地位是充分平等的。
第三,小说人物的不同思想之间的对话构成了“复调”。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的核心是不同人物思想之间的平等对话。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生活的本质是对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对话。他的小说中的人物的思想交锋也是对话。小说中有多重对话,作者与人物的对话,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这个人物与那个人物之间的对话,这多重具有不同思想的对话就构成了小说的复调。巴赫金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的时候,说侦查员波尔菲里与被侦查者拉斯柯尔尼科夫之间的三次会见,并不是“侦查审讯”,而是“极为出色的真正的复调对话。”[21]同时,巴赫金又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对话,既有“大型对话”,又有“微型对话”。“大型对话”是指小说内部与外部的对话,或就整个作品的结构而言,是对话式的,即当作一个“大型对话”来结构。“微型对话”则指“对话”深入内部,渗入小说的每种语言中,把小说变成了“双声语”,渗入人物的每一种手势中,每一个面部表情的变化中,这就决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基本语言特色就是“微型对话”。什么是“双声语”?什么是“微型对话”呢?巴赫金以小说《穷人》中的杰符什金的语言为例,来加以说明。下面是小说中的一段话:
前两天在私人谈话中,叶夫斯塔菲·伊万诺维奇发表意见说,公民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会赚钱。他开玩笑说(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一个人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累赘——这就是道德。我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我这口面包是我自己的,它虽然只是块普通的面包,有时候甚至又干又硬,但总还是有吃的,它是我劳动挣来的,是合法的,我吃它无可指摘。是啊,这也是出于无奈嘛!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得不干点抄抄写写的事,可我还是以此自豪,因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嘛。我抄抄写写到底有什么不对呢!怎么,难道抄写有罪,还是怎么的!他们说:“他在抄写!”可这有什么不体面呢?[22]
从这一段看,杰符什金的意识似乎出在别人对他的议论中,他对此很不以为然,因此他的话似乎是在跟人辩论。这里暗含了双声,似乎有两张嘴在说话,而不是一个人在独语。就是说在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中,渗入了他人对他的看法,在主人公的自我表述中,嵌入了他人议论他的话,他再进行反驳,这就形成了双声话语。巴赫金用对话的形式对这段话作了改编:
他人:应该会挣钱,不应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可是你成了别人的累赘。
马卡尔·杰符什金:我没有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我这口面包是我自己的。
他人:这算什么有饭吃呀?!今天有面包,明天就会没有面包。再说是块又干又硬的面包。
马卡尔·杰符什金:它虽然只是块普通的面包,有时候甚至又干又硬,但总还是有吃的,它是我劳动挣来的,是合法的,我吃它无可指摘。
他人:那算什么劳动!不就是抄抄写写吗,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马卡尔·杰符什金:这也是出于无奈嘛!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得不干点抄抄写写的事,可我还是以此自豪。
他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抄抄写写!这可是丢人的事!
马卡尔·杰符什金:我抄抄写写到底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