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宋本方舆胜览》?”我赶紧接上去。他点点头。我告诉他,这书我见过,湖南师大图书馆有,但我没来得及细看,只读过湖南那一部分以及卷首他为该书写的出版前言。
“明末清初有两种私人著述,我们一般也把它们看作地理总志——”谭先生接着往下说。
“您说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我抢过他话头。他颔首。我对他说,前者我没见过原书,只读过介绍;后者在图书馆见过,翻过一点点。然后把我了解到的东西讲了讲。
“你老家在哪个县?讲一讲它的历史沿革。”谭先生问了第三个问题。这个时候他好像兴奋起来了。
来之前对这个题目我专门做了一些功课,自己觉得应该不怕。可是回答过程中还是碰到始料未及的问题。我老家湖南安仁从北宋开始建县,对这以后的沿革我摸过一遍,但是我刚开始没说两句,谭先生就打断我,追问那个地方在建县之前属哪个县管辖,要我从汉代讲起。而这个问题,县志上并没有理清楚,弄得我大窘。
“湖南历代有哪些名人?”前三题问过之后,谭先生出我意料之外地问起湖南文化方面的题目来了。而且之后一直围绕着这个主题问:
“湖南文化发展经历了哪几个阶段?”
“湖南东部少数民族为瑶族系,西部为苗、土家族系,它们对湖南文化发展各有何影响?”
这些题目,就我在地理系所受的教育以及我硕士论文选题来说,都是离得相当远的。好在老天爷助我,20世纪80年代中叶,湖南师大老校长林增平先生掀起了一股湖湘文化研究热潮,他那篇著名论文《近代湖湘文化初探》(载《历史研究》1988年第4期)里面一个重要的立论依据便是谭先生的《湖南人由来考》。我的导师何业恒先生正好跟林先生住隔壁,何先生曾领着我和两位研究生同学专门去拜访过林先生,要我们向林先生请教湖湘文化研究的问题。在林先生建议下,我曾在1989年春写成过一篇《试论凤凰三杰的成材因素》,试图从历史地理角度谈谈,何以湘西凤凰那么偏僻的一个边境小县,从清末以来居然走出了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三个世界级名人。那篇习作写得当然很不成功,但因此浏览过当时能看到的大部分相关资料及论著。我把这些阅读和所做工作向谭先生做了汇报,虽然不能让他满意,总算每个问题都能说上几句。
图八与谭先生合影
但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很沮丧,完全跟不上谭先生的思路。他提问的方式和角度让我闻所未闻、匪夷所思。虽然没做系统性的阐述,但他的每一次问话都让我敏锐地意识到,他对湖南文化以及地域文化研究做过很深思考。当我向他汇报湖湘文化的研究状况时,他听得兴致盎然。他提醒我,湖南近代人才辈出和地域文化得以发展,陶澍很关键。
11点稍过,谭先生不问了。其他几位先生也没提新的问题。他们要合议,让我退到走廊上。周先生给我一支铅笔和一本晚清出版的地图册,要我对前言进行标点。他说:“不要紧,点多少算多少。”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周先生把我叫进去。谭先生很认真地对我说:“你是搞文化地理的,近年我们这里将文化地理当作一个重点,你如果能够来,我们很欢迎。”他把“如果”两个字说得很重。“但是,博士生读的三年中,应该有一半,至少是三分之一的时间要用于读书,读跟毕业论文无关的书。不能一上来就做论文。因此,你要是来了,任务是很繁重的!”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文化地理的论文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做断代的,像卢云那样,选一个时代,做全国;另一种是对称的,以某一区域为范围,做通代的研究。一般而言,区域的好做一些。你是湖南人,我建议你做两湖——以湖南、湖北两省为范围,做通代的。”
现在看来,谭先生这席话对我的倾向性已相当明显。但当时我深陷在对之前回答问题不够满意的自责中,只觉得四肢瘫软,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事后秘书老师看我神情落寞,问我是不是对英语没把握,我说英语没问题,只担心专业让谭先生看不上。可见我当时心情有多灰暗。
不过听到谭先生这么阐述历史文化地理的进路,我顿时觉得问题很大。这意味着我如果有幸跟谭先生读博,硕士论文的工作必须中止。于是我问谭先生,这刚开头的佛教地理研究怎么办。
谭先生说:“佛教地理这个题目也有一定意义,但是对整个中国文化地理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你可以等毕业以后再接着做,读博士期间还是先做两湖的区域历史文化地理研究。”
大约11点20分,面试结束。整个过程持续了3个多小时。
如今20多年过去,尽管我当时没写日记,但那一天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在谭先生的学生中,我跟先生读书差不多是最晚的,因此,我总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是谭先生给我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而这一切都始于那天的面试。结果出来前,我曾无数次安慰自己:就算考不上,这辈子也足以自豪,因为我至少已经见识了,怎样才是真正的大学者。
原载《书城》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