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老师散步
图九何业恒先生
我的硕士导师何业恒先生在生活中的一大爱好,就是散步。记忆中,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多半在路上,一边慢慢地跟着他走,一边听他讲话。他散步很有规律。无论阴晴寒暑,每天吃好晚饭,稍事整理,然后出门。一般是绕校园一周,大约个把小时。如果微雨,那就撑把伞。春秋佳日,偶尔也会跟师母相扶将出来走走。
他的这一习惯,我从大二时便略有所知。那时准备考研,打听到系里正好有这么一位以研究历史地理而著名的老教授,惊呼天助我也,一问便问到他家里去了。他家那时住上游村,去的时候正是晚饭后,师母说他不在,散步去了,要我改天再去。
谁知再去时他仍然不在,又散步去了。这一次师母让我在家里等,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我说明来意,他告诉我要先看古汉语、中国通史,随即问了我一些平常学习方面的情况。
从那以后,我去找他的次数便渐渐地多了起来。不敢说请教,因那时对学问根本未入门,还提不出问题,主要是为他誊稿子。何先生笔耕甚勤,定稿后需要抄清,认识我以后就喜欢把这个活儿交给我来做。
不知今天的弟子们还有多少人有幸替老师服这种劳。我以为这对于学生是一种极好的学术训练。那时我刚刚生发一份很美好的历史地理情感,课余练书法也非常起劲,给何先生誊稿子正好满足了这两方面的喜好。何先生的字迹基本上工整,只是关键句段常有修改,有些地方还推敲多次,为此免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拉出一些字句写在空白处,甚至有浮签或将稿纸接长之类。他给我的要求是写字不连笔,遇有疑问就空出来。这样,我既可以大量试验各种字形的结体,然后工楷,同时还可以细细品味稿纸上留下的思维定型过程——对一个本科生来说,那些精微的字斟句酌固然难以深刻领会,但让我受用终生的是,从那时起,我就铭记,对于科研、学问,需要一种怎样的态度。
感受更深的是把誊好的稿子交给他之后。几乎每次,我誊好的稿子都会留下一些空格。有些是对原稿字迹吃不准,有时则是怀疑原稿存在笔误,特地空出来请他是正。面对我那些幼稚的质疑,他从无愠色,总是蔼然鼓励我说出自己的看法。何处可从、何处仍旧,亲切爽朗。从他身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世上有一种人,叫“学者”。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理所当然地请何先生指导我的毕业论文。两年后,我如愿以偿考上研究生,导师仍是他老人家。
真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吧,那一年我能及时获悉考上的消息,竟然也跟何先生的散步有关。他老人家1919年生人,到1986年才开始招研究生,偏偏那一年还没有人考上;到第二年好不容易有3个人上了线,把他高兴得——每天散步经过研招办都要弯进去问一问:通知什么时候发?发出去没有?问得研招办那个女老师非常感动,有一天终于告诉他:“发出去了!”还把挂号信的存根拿出来给他看。这一看不打紧,何先生发现我的名字上多写了一竖,“伟”写成了“佛”。于是要研招办赶紧给我再写一封信,说明情况,让我凭此信领取正式通知。
当时我在老家中学里任教。眼见得季候一天天燥热,而复试通知还音讯杳无,内心早已渐渐地凉透。突然在一个黄昏,收到这样一封平信,真是如唐人所说“若幽谷之睹太阳”。也不管正式通知寄到不寄到——据说迄今仍下落不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长沙。正好赶上两天后的面试。
那年秋天,以及之后的三年,我便有很多个黄昏,和师兄一起陪着何先生慢慢地走在校园里。一路上由淡而浓弥漫着从岳麓山上铺下来的暮色。
曾听很多人议论各地大学校园之美。如今我东西南北也稍稍走过一些地方,看来看去,觉得兼具各方之长,印象最深的还是当年的湖南师大。湖南师大坐落在岳麓山阳坡,背负泉石山林之秀;前面蹲着几座低矮的山丘,外面是一些湖泊、农田和菜地,一派明媚的潇湘间田园风光。穿过菜地,面前横着一道湘江;江中是自古以来著名的橘子洲,江对岸是长沙城。出校门往左,一站地之遥,便到了湘江大桥;右边往山里走,是湖南大学,它后面有上岳麓山的公路,串着岳麓书院、爱晚亭、麓山寺等景点。这样一个所在,既得乡野的天然、静谧,又与现代都市文明近在唇齿,就连游人上山那一点点的尘嚣都避开了,实在是弦歌一堂的绝佳去处。
跟着何先生,自然不能像我读本科时那样,沿着校园后面的林间小路一上上到麓山之巅,或者顺着田埂走到湘江西岸——那里夏天是天然浴场,冬天**着长达数里的沙洲。我们只能陪着他在校内的马路上走。每次都是何先生从家里出来,走到我们住的研究生楼,站在楼下高呼师兄和我的名字,我们答应一声,赶紧下楼,陪他下到七舍,沿着外马路缓缓回走,把他送到景德村,然后回宿舍。
这样一趟的锻炼效果非常明显。之前我们从来不用这种健身方式,以为运动量太小;走过第一趟回来,我和师兄都感觉浑身酸疼,才意识到何先生将这一爱好持之以恒实在有道理。
当然更引人入胜的是何先生一路上的谈话。从学习中的疑问,到生活细故,再到治学感怀,以至前辈嘉言懿行,想到哪说哪。印象中,何先生对我的教育基本上是在路上完成的。他很少正襟危坐对我们训话。就连上课——我已经忘了研究生期间他给我们上的课算几门,反正每次到了上课的钟点,我和师兄就去他家,有时去客厅,有时去书房;师母吩咐阿姨沏上茶来,我们一边喝着宁乡风味的热茶,一边听先生开讲。顶多讲十来分钟。大体是一杯热茶喝完,先生的课也已经讲毕。他采取专题式,每次讲一个专题,只轻轻提挈一番要点,然后师徒四人一起去图书馆,各自用功读书。
何先生不喜欢装模作样,无论为人为学,都率性至诚,本色天真。他从不多话,当然也绝不木讷。但凡有话要让我记住,他就伸出右手食指,边说边点:“伟然啊,我只跟你讲一句话是的——”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下文。
下文一般是四个字。他说过多少次,现在已经无法数计,印象最深的有三句。第一句在研一,当时我对未来没有想好,又是练书法篆刻,又去玩乐队;有一天去他家,作别时他面色凝重,对我说:“我只跟你讲四个字是的——轻、重、缓、急,你要搞清楚呐啊!”这句话让我天人交战了好久。到研二开学时,我终于死心塌地准备考历史地理专业的博士。
第二句在研二快结束时,我去向他汇报硕士论文的设想。他作为一个历史动物地理专家,可是不希望我步他后尘,不愿我学位论文写珍稀动物。我彷徨了很久,觉得可以做南北朝的佛教地理,向他请示;他开始稍有顾虑,说这一方面他自己缺乏研究,但当我陈述几句之后,他用力地把右手往外一挥:“你做!”随即给我指点了一些书籍,问我有何具体打算。我说,我希望去上海、北京走一趟,拜访几位先生、查些资料。他觉得可行,当即照准,临别时满面春风地对我说:“好、自、为、之!”
第三句他说过多次,记得读本科时就有密友拿它跟我打趣,但现在能想起具体情节的是在硕士论文答辩之后。当时湖南师大地理系没有硕士学位授予权,毕业前我们去了西安,向陕西师大申请学位。答辩会上,我的论文意外地谬承史念海先生青眼,得了几句不足与外人道的鼓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一位大家的肯定,当时吃的盐米不够,不自觉地可能有点骨头轻。第二天中午,正想独自溜出去享用一碗羊肉泡馍,从招待所出来,经过一个小巷,被何先生发现了。他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伟然啊,我只跟你讲一句话是的——谦、虚、谨、慎!”
图十硕士答辩后合影,前排左1为朱士光先生,左2为何先生,左3为史念海先生,左4为李之勤先生,左5为曹尔琴先生;后排左1为李令福,左3为笔者
从研二开始,公共课上完,主要精力投入专业训练,何先生便经常带我们出差。此后我们陪他散步的场所,也就由校园而延伸至外地。
真搞不懂当年的湖南师大何以对我们那么好,给的研究生经费那么多。读研的后两年,我一共出了四趟差:一趟武汉、南京、上海,一趟上海、北京,一趟上海、福州,一趟西安、兰州。
那时我们出差,除了去西安是申请学位,其他都以收集资料为中心。当时何先生的专著《湖南珍稀动物的历史变迁》刚交稿(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出版),随即他制订了一个宏大的新计划:将珍稀动物的研究推广至全国,范围扩展至二级保护动物。这一研究的主干资料是明清方志,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图书馆,非去当地无从查阅。我当时出那几趟差,除单独去上海、北京是为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去武汉、南京、福州、兰州都是为配合这一计划。为此何先生买了一本《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里面几乎每一条目都有他留下的各种标记,很多页面上还做了批注。现在这本书摆在我的案头,每次打开,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
图十一何先生读过的《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局部
印象最深的是从武汉去南京那次。在南京农业大学,我们住了约半个月。上班时间何先生跟我们年轻人一样,去农业遗产研究室读资料、抄卡片,动作很敏捷,我们不卖劲根本赶不上他。下了班一起回住处。招待所里开着一个套房,两个师兄住外间,我陪何先生住里屋。吃饭上大食堂,晚饭后在校园里走走。
特别有意思的是星期天。资料室不开门,我们又不上街,于是在招待所享清闲。我担心食堂关门,把四个人的早点都买了回来,可是他们躺着迟迟不起;我一边吃一边跟他们说话,走过来吃一个,走过去又吃一个,硬是帮他们把早点扫光。到了晚上,四个人围着电视机看歌手比赛,每一个歌手唱完,我们便揣摩着评委的亮分:“九点一!九点二!”音调起伏,参差错落,何先生叫得跟我们一样开心。
后来在别处,我再也没有那么好的饭量。记忆中也不再有那么回味温馨的时刻。
但是,跟着何先生,总还有另一种收获。何先生重感情,每去一个地方,都要拜访一些师友。由此我们也就有机会跟着他见识一些平常难以见到的前辈。
我常想,一个学者的养成,天资明敏、执着用功固然很重要,但仅有这些恐怕不够,还须见一些人。古人云:读其书,想见其人;这是一种境界。而见识人,开会、听报告,固然比较方便,但仅仅这样也还不够。最好能聊聊天、散散步,这样才能见识一个人的常态。人的精神总是在常态下才会比较真实、自然、完整。
当然,这需要机缘。严重一点说,这是命。余生也晚,幸而曾随侍何先生左右,总算比周围同学多见过几位前辈。
头一位见到的马志琳先生,是何先生在蓝田国师(国立师范学院)读书时的同学。去年读中亚史名家王治来先生的回忆录,得知她还是王先生在国师附中读高中时的班主任。她退休前任华中师大历史系资料员,亲属中好几个大学者:父亲马宗霍,弟弟马雍,丈夫李修睦。
研二上学期我们去武汉,查资料不理想,赴南京前何先生决定拜访几位师友。他首先找到马志琳先生。马先生的家住在校外,具体位置我已经说不清楚。只记得从华中师大出发,走了好远的路,中间还坐了一段公交车。那显然是一片老城区,房屋低矮、破旧且杂乱,地形很复杂。巷子很多,很窄,而最突出的感觉是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