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于东老
东老是我的恩师。我们相识,是在他1954年奉调担任华中师范学院院长之后。在与全院教职员的第一次见面会上,他的讲话是这样开始的:“我叫杨东莼,常被叫作杨东專,名字取得不好。”(莼的本字是蓴,“秀才”念字读一边,被念作專了。)他的发言非常风趣,一下子就增进了全院师生对他的亲近感。
大概由于他自己是一个历史学家的缘故,历史系是他分工亲自抓的基层单位。他和历史系每个教师都谈过话,并且所谈很有针对性,不是走过场。和我谈话的时候,对我的家世与经历,他都非常清楚,可见他事先看过我的人事档案。
也许是由于我教中国近现代史,与他的研究领域相近,此后他对我非常关心。每逢接待外国来访历史学者,他必定要我陪同,并为他准备发言稿。遇到“近代史分期”一类的问题,他还会对坐在一侧的我说:“章开沅,这个问题你谈一谈。”我一般情况下只是随侍在侧,不发言,在他点名的时候,才谈一谈。这种陪同给我很大锻炼,让我较早学会国际学术交流。
1956年“向科学进军”期间,我的工作热情很高,有点忽略了身体。有一次,历史系大三的学生邀请我为他们做“向科学进军”的报告,讲到快结尾时,喉头突然一痒,我赶紧用手帕捂住嘴唇,轻轻一咳竟发现唾液中布满血丝。强忍咳嗽结束报告之后,躲进厕所,一咳嗽,竟大口大口吐起血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口吐血,心里有些害怕,回到宿舍稍事休息之后,到医务室看急诊。经诊断,不是肺病,而可能是运动时出力过猛,损伤了肺部若干毛细血管,演讲时又过于激动,以致血管破裂溢血。
这件偶发事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有一天,当我走进昙华林校区大门的时候,遇见了东老。他喊住我,亲切地问:“听说你最近‘失红’?”我点头承认。他没有深究,只是慈祥地叮嘱:“年轻人不要霸蛮。”“霸蛮”一词是拖着湘音说的,听来备感亲切。东老是湖南醴陵人。
东老此举,影响我终生。从他的简洁话语中,我真切地领受了他的关切与规劝,我意识到,努力拼搏的同时要时时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要的是,东老作为一个老教育家,对于我的带病工作,未给予任何奖励,更不要说宣传,这是他对青年真正的关爱。“拼命三郎”式的不惜损害健康以追求眼前功利,毕竟不该提倡;如果领导者竟然以这种事情来宣扬自己的“政绩”,那就更是其心可诛。东老此举,确实给我上了极其深刻的一课。
1957年暑假,东老奉调离开华师,去北京担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临行之前,虽然很忙,仍嘱人将一箱子常用的中国近代史书籍赠送给我。其中有一本李六如送的《六十年的变迁》,他还特地用毛笔注明书中主人公季交恕就是李六如,并介绍李六如的简历。这些细微之处都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东老本是中国有数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之一,以翻译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享誉进步学界。他参加革命也很早,长年在白区工作。不过,由于一度脱党,因此留有“污点”。虽然后来恢复了党籍,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变得非常小心谨慎。他在白区工作的时候,联络人是周恩来。听说周恩来曾私下批评他:“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意思是说他胆小怕事,“革命性”不够。这种批评难免使他背上心理包袱,变得更加小心。
政治上的小心谨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不过,在有的时候也确实保护了他自己。在“大鸣大放”中,他就一如既往谨小慎微,没有发表任何偏激言论。反右阶段有一篇署了他名字的文章发表于《人民日报》,标题是《何物自由主义》,其实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而是他儿子杨慎之的代笔。他没有“大鸣大放”,并且及时表态支持中共中央,因此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并尽力对受到冲击的朋友们伸出援手。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历次运动中,受冲击最严重的,首当其冲的都是原来在“白区”工作的。据东老讲,此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那些“白区”来的人们,平常难得见面,经过天翻地覆的变化,重新聚首,于是物以类聚,坐到了一块。有来自根据地的人看到了,马上说:“你看,那些人坐在一起了。”其实,他们来自根据地的也坐在一起。后来的一系列恩仇记,似乎都可由此看到一点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