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行老与蔡端
在社会主义学院,我们有一位专用厨师,并由蔡端专门管伙食。蔡端是蔡锷的儿子,被划过右派,到西北一个瘠苦之地接受劳动改造。他眼看着身边的很多人就像蔫了的庄稼一样,一个个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他想着自己可能也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了,但没有想到中央领导关照到他了。大概有人认为蔡锷的儿子这样死了不好,于是以治病为由把他调回北京,后来较早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干部待遇,为我们管伙食。
伙食的标准是每人一天八毛钱。物价便宜,蔡端又精明能干,因此吃得很好。中餐和晚餐都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早点也很丰富,油饼、油条、薄脆、豆浆,一样不少。
蔡端有点苦恼的是行老章士钊,因为行老有时会来“蹭饭”。行老是我远房堂伯章宗祥的北洋同事[1],又是东老的老师,我对他毕恭毕敬,他能来吃顿饭,我觉得很高兴。但蔡端是办伙食的,他要考虑资金运转问题。他曾对我抱怨说:“行老他也不考虑我们的难处。我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这么一个标准。”原来,受文史委北洋史组邀请入住社会主义学院的,基本上都是外地的,行老是本地的,不在受邀之列。受邀请者及其家属,都享受八毛钱一天的标准伙食,不受邀请的,则没有,又不好对行老明说。
行老每次出现,必定西服笔挺,硬底皮鞋擦得雪亮。个子虽然不高,样子也不是那么伟岸,但气度确实非凡。
有一次进餐的时候,行老说:“你们这儿饭菜真好吃!”
我问:“行老,您平常没有吃得这么好?”
他说:“哎呀,家里人多口阔,厨艺也不好……”
他说家大口阔,确是事实。那时,行老其实有三个家。一个在上海,原配夫人吴弱男在那里。主体在北京,是奚夫人。香港还有一个金女士,他多少也要管一点。行老在这方面有他的本事,能够维持家庭的和谐,相安无事。他做台湾工作的时候,金女士帮忙甚大。和吴弱男虽然不住一起,但关系也仍较密切。陈旭麓向我讲的一件事情可以证明此点。
陈旭麓经常参加上海市政协的活动。有一次,吴弱男在政协会上为我打抱不平,说:“章开沅从小就革命,又很好学,学问很好。他是章宗祥的孙子,就因为这个背了历史包袱,连党都入不了。”我和行老有过交游,但与吴弱男却从未谋面。她关于我的信息,必然来自行老。听了陈旭麓所讲的故事,我打心底感谢为我打抱不平的老太太。只是我不能入党,关键因素是自己的“世界观”有问题,和章宗祥没有关系。并且,我是宗祥的堂侄,不是他的孙子。
蔡端比我年长,对我很好。谈起他父亲的时候,我和他实话实说,在我心中,蔡锷是一个好人,一个爱国者,不能简单贴上“立宪派”的标签(那年头,“立宪派”意味着“不革命”甚至“反革命”,是一个带有贬义的标签)。因此,我们之间可以敞开心扉,无所不谈。当他对行老的“蹭饭”行为有点微词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行老来,对我们的工作多少有些帮助。何况,他也吃不了几餐。”
一听说行老来有助于文史委的工作,蔡端也就释怀了。
[1]章师和章宗祥同出荻溪章氏,章师为第17世,宗祥为第16世。章师出自清芬堂,宗祥出自振麟堂。章师一系之第八世为章允文,宗祥一系之第八世为章綋勋。允文与綋勋为亲兄弟,同为第七世章孟哲之子。整理者据《荻溪章氏家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