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同事溥仪
作为文史专员,溥仪那时每天都到文史委上班。他的工作之一是看各地寄来的文史稿件。有一段时间,我们共用一间办公室,他的书桌就在我的书桌对面。虽然近在眼前,但没有想到请他写点字或者和他合张影之类的事情,大概我那时的眼中,帝王将相都是“反动势力”吧。
关于溥仪,有两件小事记忆犹新。
一件是一起参加一个小型会议。
那是一次关于文史资料的会议,地点选在北海公园的一个角落里,那是北京政协文史委的会议室。溥仪和溥杰兄弟俩都去了。
在路上,溥仪发了一句感叹:“哎呀,这么好的风景啊!”
我当时正好走在他身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的风景您还没有看够吗?”
没想到他回答说:“我来都没有来过。章先生,你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多自由。”我没有想到,皇帝并不是那么自由,到哪里都有人管着的。另外,好地方也太多了,他确实未必处处都有印象。
会议室里有两排座椅,前面是沙发,后面是硬椅子。由于人不多,大家都往前排沙发上坐,连我这种年轻的都在沙发上坐下了。溥杰进去晚一点,前排本来还有空位,但他因刚释放不久,有点拘谨,在后排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东老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不会冷落任何人。他看溥杰在后排就座,马上说:“请到前排座。”
溥杰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过来。这时,溥仪讲了一句话:“老弟啊,宫里面的硬木头椅子你还没有坐够啊?”没想到溥仪还蛮幽默的。
另一件事是在小店进早餐时碰见溥仪。
1963年暑假,怀玉带着大女儿明明到北京探亲。一天早晨,我们一家三口走进政协旁边一条小巷里的小店进早餐。一进去,我就看到溥仪一个人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埋头进餐。我们在靠门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他偶一抬头,看到了我。我和他相互笑一下,都没有说话。
我们很快吃完,结完账就出来了。没走多远,溥仪赶上来了,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回去之后,我对妻子说:“今天早上和你们握手的是溥仪。”
妻子一听,有点激动:“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说:“我们内部有一个约定,在公共场合不暴露溥仪的身份。”
不暴露溥仪的身份,作为一条工作纪律,这在当时,确实是必要的。他才出来的时候,有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就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去,给他磕头,使他很难堪。北京那时这样的守旧老人还真不少。
不要说溥仪,就是行老他们,也有类似的问题。
有一次,我们邀请了行老,一起去看曾毓隽(那时他已离开文史委,回到自己家里)。两位原来是同事,都是北洋政府总长。在曾毓隽家,没有坐多大一会儿,进来一个人,看到两位老总长,马上打千,一条腿跪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向总长请安!”那时曾毓隽不担任任何职务,已是化外之人,对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老其时是中央人民政府文史馆馆长,因此有点忌讳此举,赶忙说:“现在不能讲这个,不能讲这个。”但他自己有些话也不合时宜,譬如他有时要我向中共党委汇报,便说成是“向你们党部汇报”。党部是“民国”话语,特别是国民党执政后的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