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位“贰臣”的生命史:王伷在安史之乱中的沉浮
一、赵骅:《忠义传》中的“贰臣”
本书第一章以严复墓志切入,探讨了天宝九载的天象异动如何变为安禄山起兵的号召。不过这方墓志仍有一可发覆之处,志文的撰者赵骅时任燕中书舍人,是天宝间有名的文士,颇受时人推重[1],不过此刻却投降安史,做了贰臣。
关于赵骅陷伪的经过,本传云:“陈留采访使郭纳复奏晔为支使。及安禄山陷陈留,因没于贼”[2]。安禄山自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起兵南下后,一路势如破竹,十二月渡黄河而南,至陈留。但对于陈留失陷的原因,《资治通鉴》与《旧唐书》《新唐书》的记载略有不同:
河南节度张介然死之,陈留太守郭纳初拒战,后出降。[3]
张介然至陈留才数日,(安)禄山至,授兵登城,众忷惧,不能守。庚寅,太守郭纳以城降。禄山入北郭,闻安庆宗死,恸哭曰:“我何罪,而杀我子!”时陈留将士降者夹道近万人,禄山皆杀之以快其忿;斩张介然于军门。[4]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由于郭纳的主动投敌,才导致陈留迅速陷落,据《考异》可知司马光这一记载主要援据实录。等到唐军收复两京后,至德二载十二月,郭纳与陈希烈、张垍等七人作为附逆之臣,于大理寺狱赐自尽[5],可见郭纳附逆的罪行相当严重,则《资治通鉴》云其主动投降以至陈留沦陷一事当得其实。
赵骅大约是在陈留陷落时随郭纳一起降于安禄山。《册府元龟》叙其事云“骅因胁于贼”[6],似乎赵骅出仕伪职,乃是出于被迫。但据严复墓志所题结衔,其仕燕为“宣义郎守中书舍人襄陵县开国男”,中书舍人在唐前期专掌诏诰侍从,号为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诸官莫比[7],地位十分显赫。赵骅虽然在开元二十三年(735)便已进士及第,天宝四载(745)又登博学宏词科[8],但一直宦途不达,安史乱前仅仕至陈留采访使支使这样的微末之职,入燕遽至中书舍人之要任,受封襄陵县开国男。可知他在安史政权中颇受重用,官运亨通,掌诏诰之任,为乱军文胆,本篇墓志的撰作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所谓胁从之说,并不可信。
另外可以注意的是赵骅题署的文散官仅为宣义郎,以从七品的宣义郎守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其间相差六阶,在官制上不合常理。唐代以散官为本品[9],一个较为合理的推测是,安史政权吸纳唐朝降臣,当也有一定的制度,选择以原有的散官阶为标准,宣义郎这一文散官当与赵骅仕唐时的散官阶有关。但由于他在安史政权中极受重用,被超擢为中书舍人,因而出现了散官与职事官相距较远的异常情况。
除了严复墓志之外,目前所知赵骅撰文的墓志还有四方,分别为开元二十九年(741)李虚己墓志,署天水赵骅铭[10];天宝元年(742)韦衡墓志,时署左领军卫仓曹参军[11];大历十三年(778)李昂墓志,时署朝议郎守仓部郎中[12];大历十四年(779)赵益墓志,时署祠部郎中[13]。结合传世文献的记载,我们可以对赵骅的仕宦经历有更多的了解。[14]本传云其“早擅高名,在宦途五十年,累经贬谪,蹇踬备至。入仕三十年,方沾省官,身在郎署,子常徒步”[15]。观察赵骅的仕宦生涯,我们不难发现在安史乱后,他虽在乾元中因仕伪廷,一度被贬为晋江尉,但毫不影响之后的仕途,甚至可以说有了仕伪遭贬的不光彩记录后,赵骅的宦途反而畅达起来,最终仕至秘书少监。《旧唐书》《新唐书》皆为其作佳传,称他“敦重交友,虽经艰危,不改其操”,无一语因其曾出仕伪廷而鄙薄其行。《旧唐书》甚至因赵骅在朱泚乱中出逃避难而亡,将其列入了《忠义传》中。[16]于是,曾深深卷入安史政权的“贰臣”赵骅最终却以“忠义”的形象被定格在史籍中,像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也与唐廷严厉处分降臣的一般印象不符。进而我们可以注意到赵骅的情况并非孤例,严复墓志的书丹者刘秦经历与之类似。
刘秦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宋人曾著录其所书丹碑志多通,其妹马家刘氏亦以擅书知名,窦臮《述书赋》中存录事迹。[17]葬于天宝十三载闰十一月的李氏是玄宗的孙女,墓志由刘秦书丹,所署结衔为“朝议郎行太子宫门郎翰林院供奉刘秦书”,知其系以书法才能为翰林供奉,不过仍属方伎一流,地位并不高[18],而他三年后所书的严复墓志结衔题作“朝议郎守太子左赞善大夫彭城县开国男刘秦书”[19]。其中散官阶与唐时同,证明上文所云入燕唐臣仍凭原先散官阶叙用的推论不误,但职事官则自从六品下的太子宫门郎跃迁至正五品上的太子左赞善大夫,并受封彭城县开国男,可知他与赵骅一样,在燕政权中颇受重用。上元二年(761)所书刘奉芝墓志题“从侄朝议郎行卫尉寺丞翰林院待诏秦书”,则刘秦在乱平后亦未受到太多的追究,仍旧返回翰林院供奉,而他从六品上的卫尉寺丞虽较所仕的伪职有所下降,但仍高于乱前的职事官。葬于建中二年的张少悌妻刘鸿墓志云“故秘书监秦之女弟也”[20],可知刘秦的官位在此之后仍获进一步的擢升。这两个与常情不符的案例提示我们进一步去考索“贰臣”这一隐藏在史籍角落中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