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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班之间实证论的肯定与实录史学的确定(第1页)

二、马、班之间实证论的肯定与实录史学的确定

新史学运动的两大巨著展示出来的,是史学的对象为事实,是经验过的故事;因而历史知识由于它是人类真实的经验,故能得以致知致用,其知识之可以成立,应是毋庸置疑的事。在这里,进一步要根究的,厥为史家虽然重视事实,但他们何以能理解及发明此事实呢?此即牵涉到人类心灵及方法层次的问题,与知识论有密切关系。作者不想在此讨论知识论此一大问题,只欲寻求汉代史学家如何能理解及发明历史事实而已。

人类具有理解历史的能力,这是历史知识得以成立的基本。这种能力出于感官作用抑或理性作用等?此则未可执一而论。孔僖因读史而论史,石勒因听史而论史,此固然因感官的闻见有关,但显然也与他们信任史家和作理性认识有关。班彪云:“若《左氏》《国语》《世本》《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32]也就是说,班彪认为后人能借着前代史家的耳闻目见所产生的知识,形成其自己的历史知识。本书《序论》提到于志宁等亦强调了此相同问题,是则实可代表当时史家们对此的共识。当然,班彪、于志宁等并无意图否认理性或感情的知识。从晋董狐、齐太史,以至司马迁等古代史家或史官,凭着他们的努力,使史书在世人心目中建立了可观的可信度。自孔子以来,中国人“信而好古”之风,显然与此有关。

古代自天子、诸侯,乃或至卿大夫,率多置有史官,动静必书。东汉安帝元初五年(公元118年),宗室平望侯刘毅因临朝的邓太后多德政,希望史官及早为之注记,故上书云:“……古之帝王,左右置史;汉之旧典,世有注记。夫道有夷崇,治有进退,若善政不述,细异辄书,是为尧负洪水大旱之责,而无咸熙假天之美。……宜令史官著《长乐宫注》……。”[33]不论邓太后政绩如何,及早将其行事加以注记,乃是产生及保存第一手史料的必需工作,汉世之起居注,即属此类工作,统治者和史官向皆对此甚为重视。由于史官有直书纪实的传统,史官又因职责而往往能看到直接的档案文献。甚至看到当时某些事件的经过,或听闻事件发生同时或稍后流传出来的说法,因而使他们的记载具有第一手的可信性。他们对事件的了解,在性质上应得列属亲自见闻的,属于孟子所谓的“见而知之”和“闻而知之”两种感官作用或其交互作用下的产品,与后世纯从“闻而知之”或“推而知之”的情况颇异。中国创有史官制度实是了不起的发明,一代接一代的史官,各将其亲见亲闻记述下来,即能使人类的历史文化延绵不断,而且由于史官基于职务的关系,接触到许多可靠的证据及证人,甚至他本人即是历史的证人,所述即是历史的证据,故能将历史提升至极高的可信度。司马迁记述汉事,不少来自其亲见亲闻,例如,对武帝、董仲舒、卫青、李广和李陵等人物的人格及行事,实皆出自闻见。新史学运动诸子如褚少孙、班彪、班固、陈寿等,运用此方式作为撰述方式之一者,大不乏人,这是中国史籍有可能成为“实录”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此,作者将试作进一步的追问:史官记言记动固本于亲闻亲见,但是如此闻见终究有限,他们如何能凭着当时的资料以确定事实?又当代而外,他们凭何以知古?如何以知古?

首先,作者似应提出一个较特别的问题,此即司马迁开创其新史学,除了文献之外,他尚凭借着一些自然信息和实物以了解事实。所谓自然信息主要是指自然景观的形态与变化,属于“象”的探究,例如,观察山川形势以解释事件的发生及人文的发展,观察天文灾异以探究天意的信息及其与人事的变动关系,此皆为“究天人之际”的问题。这种迹象以理解行事的发生和发展,主要运用的方法乃是观察法和比较法。司马迁有此表现,可能与太史掌天文,而其家乃天官世家之事有关。班固的表现仍略带此色彩,但是他对天文可能并无深究,故其探讨“天意与人事”的关系,主要是从文献研究上入手。由于象的探究超出经验的范畴,以后的史家遂日益不重视了;但是自然景观的其他方面,仍然备受历代史家重视。

所谓以实物理解事实,也就是借用实物的考察,使对事实更能深入了解。例如,《孔子世家》说他“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魏公子列传》谓“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以了解位置;《屈贾列传》谓“余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蒙恬列传》所谓吾适北边,观国防建构,而更了解秦朝轻用民力等。所用的方法似以观察和想象为主,颇有推理的意义和印证的作用。这种方式原对历史的理解和重建极有帮助,但以后的史家甚少为之,愈来愈倚靠文献,乃至有完全降为书房及纸上作业的趋势了。客观的困难(如值得考察的地方实物太多)、人类的惰性和文献崇拜的风气等,皆可能是促成此方式衰退的原因。

上述的物与象以外,包括前代史官所记,几乎一切皆得列属文与献的范围,也就是史家网罗数据的主要对象,是史家理解当代及古代事实的主要凭借。前章提到司马迁注意了孔子编次《尚书》的事,引述其名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12世纪的朱熹,为此句作注说:“征,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二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以其文献不足故也;若足,则我能取之以证吾言矣。”[35]也就是说,论述历史必须讲究实际的证据,审订证据而列举之,思辨文献以推论之,斯然后始克有所言。稍后的马端临对此解释颇详,他说:

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

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论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36]

朱、马二子对“文”之解释皆同,盖指一切文字之记述也。朱子释“献”为“贤”,马氏则释之为“言”;言者乃人之所发,贤者乃人之有行者。是则所谓人而无行则其言不可信,贤者之言始可以作为证言之意也。文献充足,然后始得考证故实;信而有征,然后行事始得确立。考之行事必藉于文献,发明其事则必赖于论证,所以《太史公自序》声称其“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论考之行事”,意旨在此;历史知识之能够成立,最重要的基础亦在此。

古人论成学的工夫有所谓“五段论”,即: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果能此道矣,则虽愚必明。[37]对于史学而言,博学即应包括博搜文献等事;审问即基于怀疑论,并从而审订考证也;慎思、明辨,此则推论、推理之事。关于怀疑论和知识论,孔子论之甚多。作者注意到他其中的两句名言——他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又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是则知识因学而知之,敏于学者即能善于怀疑推理。前面提到孔安国编次《尚书》并为之作传,其从兄孔臧修书赞他说:“以弟(指安国)博洽温敏,即善推理。”[38]就讲究考证推理而言,古文经学此研究法,实为启示司马迁开创新史学的重要渊源,《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一再强调“考”“论”“考论”“推”等字眼,实皆表达此事而已。搜比史料、考证事实、推论关系之实例,《史记》诸篇可供举例者甚多,恐其横生枝节,喧宾夺主,故不胪述。

总而言之,司马迁所开创的新史学,显然是一种困学而知之,经过敏以求之的学术,其研究并理解事实的主要方式是论证,最后始以“述”的方式将既已辨明的事实作有系统的综叙;其所采用的纪传体,结构形式也是新颖的。此皆无一不吸引继起者的注意。事实上,司马迁对其新学术期盼甚切,《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一再强调“思来者”。颜师古释此三字云:“令将来人见己志也。”若就此句前后的文意推寻之,颜说诚是。[39]然其《报任少卿书》又续云:“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此即新学术已完成,若能广为传播,流之后世,则前辱已偿,斯时虽遭诛戮亦无悔矣。颜师古又释云:“其人,谓能行其书者。”[40]窃意此句应与《自序》末语所谓“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合在一起推敲,庶乎可得其真旨。《自序》于《报书》之前,后者所论乃敷演前者之意。是则“其人”也者,当指“后世圣人君子”,断非期盼于常俗之人。正本藏之名山而外,副本存在京师(通邑大都),传之其人,以待后世圣人君子。

新学术的始出,当世往往不易一下子接受,故与司马迁同时并世诸子,他似无寄予厚望之意,最早读其书者之一的东方朔,对其书评价情况不详,至于汉武帝则怒而削之矣,《报任少卿书》自称“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诚然。及至盐铁论起,桑弘羊征引其意见,显示司马迁的学问已被注意,起码其所论人性和经济发展的关系,已得到一些人的正面肯定。桑弘羊的政敌——霍光——死后(死于宣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两年,霍氏家族即因被告谋反而夷族。首先闻知而举发霍氏者,即为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恽颇有外祖的侠直之气,因此其后遂坐诽谤妖言之罪而免,寻又因言论为宣帝腰斩。班固云:“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是则其学术和性格,与司马迁及《史记》有密切关系。[41]班固又云:“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42]所谓宣布,乃遍告于众之谓。《史记》之出不自杨恽始,但杨恽俶傥而交游阔,其宣告对《史记》的流行应有一定的贡献。然而此贡献不必过分夸张,因为二三十年后,东平王入朝求《史记》之事,表示其书在社会上犹非广为流行的,仍列属机密隐秘之书;有机会读之者,主要为少数入宫侍从之官而已。司马迁所期待的圣人君子,将待公元前26年刘向领校中秘书后,始可能有机会出现。

新史学运动前半期所承受《史记》的特色,实以补续《史记》为主流。此主流的形成发展,实为司马迁及其著作能确立地位的原因,也是其结果,故王莽寻求司马迁之后,而封之为“史通子”。[43]这些继承者肯定了司马迁的新学术,但比较之下,亦各有所偏重的。例如,褚少孙偏重司马迁《史记》的文采。刘向则偏重其文采兼及体裁结构,他应是第一个运用此新体裁及叙事方式,脱出补续《史记》的范畴而别辟新领域者,所著《列女传》——第一部妇女通史——即可作代表。刘向以下,刘歆、扬雄、班彪等,则又对《史记》所表达的价值观念极为关注。班彪、班固以降,迄于司马彪、华峤、陈寿,则对论证甚为重视。《史记》的学术整体已有传人,但所重略有不同,究竟何者最得此新学术的主体?此则应回过来思考其“俟后世圣人君子”一语了。

司马贞《索隐》云:“此语出《公羊传》,言夫子制春秋之意,以俟后圣君子;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44]据今文经公羊家此言,则孔子作《春秋》以制义法,实为祖述尧舜之道,并以之期待后圣君子的乐而继起,所重的是义法。公元前1世纪后期至公元1世纪前期,与刘歆、扬雄论学相友的古文家桓谭,在其所著《新论》一书中,对此亦颇有论说。他说:

诸儒睹《春秋》之记录,政治之得失,以立正义;以为圣人复起,当复作《春秋》也。自通士若太史公亦以为然。余谓之否。何则?前圣、后圣,未必相袭。夫圣贤所陈,皆同取道德仁义,以为奇论异文,而俱善可观者。犹人食皆用鱼肉菜茄,以为生熟异和,而复居美者也。[45]

是则古文家亦有相同之见,桓谭且谓司马迁的“俟后世圣人君子”,其意旨亦在此矣。作者之意,司马迁确有批判的意旨,其价值观念亦以儒家为主系统;然而其《史记》之目的不徒以立义法为主,其首要方式则极重视论证以发明事实,并从而就事论事,以建立其解释系统,以及褒贬的基础。由此思之,桓谭和司马贞之说,未必即全是。

寻司马迁之意,其书之撰述目的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即包括了《自序》所谓的“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也就是说,他欲考证及综合各家对历史文化的说法,使之折中于其著作。这种可以包含一切历史文化问题的新学术,固为司马迁期望后世圣人君子有好之、乐之以至继起创作者;但他透过这种新学术的研究而提出的意见,包括以论证方式而得到的解释与批判,也期望后圣君子的肯定和不能推翻。孟子自以孔子死后,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故要正人心、距杨墨,自信其论说虽“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46]《中庸》二十八和二十九两章,论述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父,引述孔子言杞、宋不足以征夏、殷二代之礼的句子,并云:“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47]显示历史文化,需要适当的人,本于质证之法,始能得其真相与真理,且得而成为天下万世所法则,俟圣人复起亦不易其言(一家之言)。是则司马迁所期待于后世圣人君子者,实应为其全部学术(包括方法、体裁和学说)之继承和乐为也。并且,表示他对其学术抱有定论历史的豪气与自信也。

文采与体裁的继起问题留待后论。要之,如此一部巨著,盼后圣君子所学者,当为最基本的实证主义方法和观念。班彪以前,刘向诸人撰史,大多率尔而作。[48]他们不能以史名家,盖有以焉。班彪续太史公书,其动机与方法,范晔皆有介述:

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公元前104—前101年)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於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

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49]

撇开班彪之论《史记》结构和价值观念暂不言,据范晔之言,班彪显然为新史学的爱好者,虽有志改良此新史学,然大体仍是沿袭补续《史记》的主流。他对司马迁以后、他自己以前诸补续工作甚为不满意。不满意的主因之一,即为其著“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班固曾云:“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材,服其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50]是则班彪此方面的评价,盖承其前辈之见耳。刘向、扬雄的意见,《史记》是一部论证翔实、叙述恰当、批判从实而中允之书。班彪则批评《史记》断限和范围太大,司马迁以一人之精之,而又务多闻广载,故显得疏略。

疏略是相对于详密之词,班彪补续《史记》,主要是太初以后的部分,又有成书可本,自可易为功。详密的内容要有详密的论证作支持,这是考明及理解事实的必要之道。而且,班彪批评诸好事者著作多鄙俗。朴野固陋之谓鄙,凡庸不雅之谓俗。表示他认为诸作在论述事实、重建历史的工作上,水平大体低落也。此皆班彪所以续《太史公》书的动机,也正恰好表示了他重视史实研究及重建的观念。故其所撰的后传数十篇,乃是搜集史料,斟酌而讥正得失以成,犹且强调“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云云。核之为义是考验以求其实;整齐也者,即司马迁所谓的“整齐其世传”和“整齐百家杂语”之谓,指的是折中统一其说法也。由此可知,班彪当是褚少孙以后,比较上最重视事实的考证与推论的史家;也是深得司马迁新史学所以成立的要旨,并进而发扬之的史家。然而,其子班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51]只推崇他“学不为人,博而不俗,言不为华,述而不作。”[52]换句话说,班固推崇其父博学而有叙述之才,也能就事论事,只是续太史公书则论证未能详密而已。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班彪对诸好事者的历史著作,其评价是“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表示班彪认为他们搜集史料未丰富,论述事实水平低。因而,班彪的方法是“继采前史遗书,傍贯异闻”,从而“斟酌而讥正得失”。所谓斟酌,应指度量其可否而去取之的行为,含有选择、比较、考证的意思;所谓讥正得失,则当指批判而言。后者容后论,至于前者,显然在方法上符合实证主义的要求,而与“慎核其事,整齐其文”的目的相符应。以如此的态度和方法,班固竟评其父的史著为“未详”,则班彪的著作必有所未逮者。此外,班固评论前人作品,尚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他认为“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53]表示他重视史料的来源及权威性,不认为所有的文献皆能用以证明事实,这是他继承司马迁的观念之显著地方。

第二,他推崇《史记》为“实录”,这是来自刘向、扬雄的意见。另外,他又本其父对司马迁的批评,而意见则略有差异。他说司马迁撰史有所本,“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54]《史记》疏略而不够详密,这是班彪的意见。然而班固一方面承此以批评《史记》,甚至进而批评其父,另一方面则又指出《史记》不但甚多疏略,且或有矛盾之处。班固既引刘、扬二子之言,推崇《史记》“其事核”等,因而“实录”,是则表示司马迁考证事实是非常坚实的,故所谓抵梧矛盾,当指推论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关系或其褒贬批判的意见而言。他了解《史记》所以疏略、抵梧的原因,是由于范围大和断限长远。这种同情的体谅,是使他不采用其父讥评的态度与命词——所谓“不如其本”、贪多务失和议论显浅等;更重要的是,由于有这种体谅,兼而了解史学必须精详绵密,故范围大而断限长,实不易处理,此即成为他断代为史的重要原因。

第三,他批评“扬雄《美新》,典而亡实”。[55]所谓“亡实”,指无事实根据也,[56]这是无征不信的观念。前面第一点提到有征(文献)亦未必可信,遑论无征。关于此观念的实际发挥,最佳之例莫过他所撰的《东方朔传》。自褚少孙补续《史记》而附东方朔事迹以来,诸好事者对朔即颇多遗事异闻。班固研究其人,旁取刘向、扬雄之言以印证,断言“世所传他事皆非也”,谓“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故详录焉。”所谓“详录”,应指经过精详绵密的研究后而记录其事。颜师古注云:“言此传所以详录朔之辞语者,为俗人多以奇异妄附于朔耳;欲明传所不记,皆非其实也。而今之为《汉书》学者,犹更取他书杂说,假合东方朔之事以博异闻,良可叹矣!”[57]事实上,班彪批评诸好事者多鄙俗,此亦可比较褚少孙与班固对东方朔的记述而得知之;而班彪本人取前史遗事和异闻以斟酌,班固评为“未详”,似亦可由此略做推想。

班固自述“探撰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而对其理解事实的方法则甚少提及。[58]观乎上论,则仿佛可知矣。班彪的弟子王充,深知其父子之撰史,曾为之评论云:

班叔皮(彪字)续《太史公》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浅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坚(固字)为尚书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59]

王充推崇师门似有过分之嫌,而其甲班(彪)乙马,盖又与他不明史学的对象、性质和方法有关。他是爱好“曲意而出,不假於外”的思想家和评论家,比较讨厌累牍精详而“无空中之造”的著作,故推崇孔子、陆贾、董子,而贬抑刘向及司马迁。[60]依司马迁的观念,王充之学属于“空文”之类而已,实未谙“实录”的真旨。王充推崇其师的史学成就如此,而班固却批评其父未详如彼,实证主义史学,有待班固力作,然后始克绍明《史记》可知矣。

《汉书》成,诸好事者包括班彪之作由是皆湮没,难怪傅玄称之为“实命代奇作”,范晔推崇此书“文赡而事详”,谓班固有良史之才。[61]值得注意的是,班固根据前记以撰《汉书》,对《史记》相同部分则率多沿袭,或偶作补正而已。赵翼对此论之最当,他说:

一代修史,必备众家记载,兼考互订,而后笔之於书。……其所不取者,必其记事本不确实,故弃之。而其书或间有流传,好奇之士,往往转据以驳正史,此妄人之见也。

即如班固作《汉书》,距司马迁不过百余年,其时著述家岂无别有记载?倘迁有错误,固自当据以改正。乃今以《汉书》比对,武帝以前,如《高祖纪》及诸王侯年表、诸臣列传,多与《史记》同,并有全用《史记》文、一字不改者,然后知正史之未可轻议也。[62]

赵翼对史料的取材、考证、推论诸问题,意见与颜师古同。班固博览群书,“潜精积思二十余年”,[63]可以重撰东方朔等《史记》所无、而为好事者所有之传,却难以摇动《史记》对事实的考论和叙述,此即班彪所谓“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著作水平的高下可知矣。而且,班固之袭《史记》而撰《汉书》,不但代表了两书的高水平,抑且更是以代表了司马迁和班固二人的实证作风与效果。史学家靠其思想与证据以理解事实,只要史料充足,论证精严,事实即能究明而不移,历史知识亦能因而成立;依此以推,定论历史也非不可能追求者也。司马迁倡此于前,班固以实际行动阐之于后,公元271年(晋武帝太始七年,吴主皓建衡三年),吴史官右国史华覈为救当时另一名史家薛莹,上疏批评吴诸史官“史才”偏低,并推崇云:“汉时司马迁、班固,咸命世大才,所撰精妙,与经俱传!”[64]史、汉“精妙”,在史学上具有经典性的地位,此为内行人的推许,固非王充之流可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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