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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实证定论的变化及其对正史的影响(第1页)

四、实证定论的变化及其对正史的影响

但实证定论的新史学所以确立,是历经长期发展,许多一流史家作观念鼓吹或以实际作品印证之下,所发扬的结果。其间不无旁流出现,对实证定论产生反作用者,如政治干预与祸患意识、好奇风气与神秘主义、权威崇拜与文献崇拜等。此三大类的现象,表面与实证主义及定论主义无关,而事实上其间皆有互为相关的复杂关系。

在此不欲详述其发展之全貌,第先欲指出好奇、神秘之风,自先秦已盛,魏晋以降再炽。秦皇、汉武求长生而好神仙,乃是此潮流之显例,刘向承新史学而撰《列仙传》,即下开此类史学之先河。汉末社会政教之大崩溃,乃至人生的幻灭,是此风再炽的原因。例如,曹丕、曹植兄弟,以帝王及文人领袖之尊,也曾试验仙道神奇之风效,本实验主义而提出不可信之结论,然而终因社会、人生之黯淡无出路,仍高咏游仙虚幻之作也。[45]此风在汉魏之际,原因大、小我人生之破灭而兴盛,承此巨浪而继起者,或仍识此意,或已舍原意而沉信于神秘主义,从好奇出发而欲有所根究。皇甫谧、张华、葛洪诸人,似即承曹氏兄弟等的文风,将之转向至史学范畴的名家;事实上,曹丕撰述《列异传》三卷,应即下开魏晋此派史学潮流的“近代”著作。[46]而干宝《搜神记》出,显然将此派史学推至高峰。

原夫历来史家,对于神秘不可知层次之事,颇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敢轻言其必不可信,盖此层次乃实证史学所难以施及的层次也。如盛称《史记》为“实录”的扬雄,曾于其名著《法言》中,谓“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又答有无仙者之问,谓此“非人之所及也”“无以为也”。[47]不能施及则不能轻言其必无,史家将之收录以备一说,或专立体例如灾异、五行诸志以作收集研究,或待后来学者,此仍不失为实录精神之流衍。

据汉儒观念,自先秦以来,即孔子作《春秋》,亦不回避此类事迹的载述。是则司马迁以降,史家亦对其中某些神异事迹,颇有意戮力探究,欲发明其真相,因而在皇皇国史之内,遂不敢轻加舍弃者。扬雄批评《史记》之用高于《淮南子》,“圣人将有取焉”。寻又比较孔子和史迁,谓“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48]二人多爱是否有不同姑不论,但史家探究天人之际,正是好奇风气形成的结果,只是专门别出,以成史学支子,需至刘向、曹丕、干宝等人,始告完成而已;但此类作者,犹且欲本实录主义作探究之进路者也,干宝《搜神记序》,足以代表此见,其序云:

虽考先志於载籍,收遗逸於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从此观之,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夫书赴告之定辞,据国史之方策,犹尚若兹;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於残阙,访行事於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涂,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记注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少,所存者大乎?

今之所集,设有承於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亦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

4世纪初期干宝提出此论,实为中国史学史上的重要文献,其特点如下:

第一,他无异指出史学乃感官对现象所产生之认识的学术,因而史家耳目所亲闻见的当代之事,始有达至逼真、近真,或得真之可能。真实而信之事实,必为“事不二迹,言无异涂”者,亦即定论历史并非不可臻至的理想。

第二,然而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史家修史的对象是过去之事,此已不可得而躬亲闻见;亦即意谓历史不可能重演,因而出现此史学上先天之难。在这先天缺憾之下,史家必须借助于文献——残简片言和故老行事,此史家网罗数据的两类主源。这是《搜神记》一书,所以直承司马迁新史学之处。

第三,干宝对史家闻见之事,与史家根据文献而非亲所闻见之事,似乎有一价值上的衡量。寻其文意,似认后者价值不下于前者,其重要性恐在前者之上。关于此点,是干宝敢扩大史学的层次范畴之原因。推其旨,似乎他提出了如下的学理——史家所耳闻目睹也者,即谓史家本人为事实发生时的当事人、关系人或第一目击证人。但是历史上的大事,断不会皆恰巧全发生于他们身上,为他们所闻见;靠史家感官所闻见之事,实属有限,此所以谓史家“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由于史家不可能全是上述的角色,即为上述角色,其所撰者亦不过只是一事件的事实,宽言之亦不过只是感官所及的“事件史”,与关系“千载之前”“殊俗之表”的全程总体史,相去甚远。因而,他有意表示史著完成,其重要基础在史家亲所闻见以外的文献数据,这些数据较亲所闻见为多,对史著之完成及完美,价值应在亲所闻见伯仲之间,或转居其上。

第四,经传、《史记》乃权威性的经典之作,犹且有异说失实之可能,是则实证定论历史之难,可想而知。然而他认为定论之难,虽“亦前史之所病”,但却不是表示定论绝不可能,其关键即在事实的存真及求真之问题上。因而大力推崇本史不可亡论和及时修撰论所落实的史官制度。亦即表示承认史官与史家及时修撰之大体可信性,及其与定论历史的关系。

第五,在上述四点的前提之下,他有意表示其搜神之作并非完全无稽之言;且由于其遵循新史学某些方法,故不但是负责任之作,抑且应有所“发明”,以“成其微说”于不可知层次者。

干宝起码代表了一部分搜神猎奇之士及其著作,并不是纯从好奇风气或宗教情怀出发的,他们兼由实录史学的某些特质出发,有拓展史学层次范畴,发明“天人之际”诸问题的意思。当然,他们不认为他们所探究的对象不列属史学范畴,则他们的著作也就不应列于史学以外。事实上,《五代史志》将此类作品列入史部,最足以反映此阶段对史学认识的一般观念。今人将此类作品视为神异小说传奇之类,乃是因古今史学观念之改变而不同也。就干宝而言,他是由于其父的宠婢,和其兄之死而复生的刺激,因有此神秘经验,进而撰集《搜神记》,博得“鬼之董狐”的声誉的。《晋书》本传批评他“博采异同,遂混虚实”,应有进一步分析的余地。

从实证方法而论,今本《搜神记》尽管已非原著之旧,但其条述,明显的主要是抄录诸史及经传百家之言,另一部分则是经由采访而来之知闻。这些事既属不可证知者,故其载述当然也乏论证程序。关于此点,前引序已自作说明。[49]因此而言,尽管此书能“言必有据”,但终究不能与实证史学相混。然而,由于神秘主义先天上之不可证知,则其抄录、访问所得,乃是其唯一可行之方法。稍后裴松之注《三国志》,亦引用《搜神记》及其同类书,显示“博采异同,遂混虚实”,乃是此类史学不得已的特色所在,史家固无可突破者也。从内容而论,既无方法可作论考检证,则无法作事实之确认,只能“信不信由你”矣。这种层次的东西,原本就是信仰情感之学,与理性实证关系甚薄。干宝将之与实证史学套上紧密的关系,又从理论上树立基础,此所以说《搜神记序》为史学史上之重要文献也。其内容多从正史而来,复又影响于后之正史,即唐修《晋书》本身,这类内容亦不乏例,是则唐初史臣之批评,正有明于察人,暗于察己之嫌,并非从史学此学术之根本中作检讨也。值得重视的是,干宝本传《史臣曰》批评其与孙盛,云:“所著之事,惜非正典,悠悠晋室,斯文将坠。”一者表示干宝之《晋纪》似曾大量载述此类神异之迹;另者表示宁冒家门破灭,直书桓温“枋头之败”,以存史实,有齐太史之风的孙盛,其著作或亦有此类倾向。孙盛若真如此,则此阶段对实证定论史风之共识可知矣。《晋书》记述杜预有大蛇醉吐之异迹,陆云夜遇王弼之鬼而始有玄学的神遇等神异,岂非干、孙之匹亚,以为可得实证定论者耶?[50]在此“遂混虚实”之间,殆已达至神异泛滥之地;亦即究天人之际,本由无证不可轻弃之观念出发,反而泛滥成灾,危及实证定论之大旨矣。

从《搜神记序》推出的干宝史学理论,其二、三、四点显示了史学上重视文献,并及于文献的权威性诸问题。史家撰史,除了少部分为其亲所见闻之外,大部分需依靠文献以进行研究,这是论史家及其事实,不得不重视于文献的原因。文献在史学的价值,不论其如何权威,在史家作实证推论时,固皆只能视作证词,不能因其为圣人所言、名史所记,遽即认为真实无误。司马迁似深悉此旨,故尽管毕集“天下遗文古事”,“罔罗天下放失旧闻”,仍强调于必须“论考”和“略推”,未敢轻认事实而随便推论也。这是新史学实证主义的根基所在,故《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他一再加以提撕强调。继起名家,达于此旨者亦多。例如,班彪继刘氏父子及扬雄等人之后,续撰《史记》,即旁采异闻以斟酌讥正于前史,表达其“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之旨;然而尽管如此,班固仍未因其父及诸子权威性的著作而满意,反而表示父著“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

当然,就史料学角度看,史料因其来源或形成等因素,确有权威等级之别,因而这种认识遂容易流于权威崇拜或文献崇拜。汉儒独尊儒学,经典所载、圣贤之言遂有莫大的权威性,扬雄和班氏父子批评司马迁谬经非圣,虽是就价值系统上立论,但却含有圣经乃最高权威,不可谬违之意,亦即具有权威崇拜的倾向。例如,扬雄《法言》卷二《吾子篇》末云:“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使谁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司马迁既视一切文献为遗文旧闻,无异包括圣言经文在内,皆一体视之,如同证词也。在新史学的理论上,司马迁之是否违圣反经并不很重要,其所违反是否有证据,推论此证据是否合理,这才是最重要。因为史学第一要义在求真,近真或得真始能符合史学之旨。事实上,经过司马迁的论考略推,《史记》所确立的许多史实,是采自权威之言,其后又为《汉书》所因袭者。是则班氏父子在彼批评史迁,在此则肯定其实录也。

权威崇拜及文献崇拜或许可以溯源更远,但扬、班之风,其近代渊源应与刘向有关,刘向所撰《洪范五行传论》《列女传》《新序》《说苑》等,皆本于《诗》《书》经传所载,此殆为权威崇拜之表现;至于《列仙传》等,盖多据诸子百家之言,殆即为文献崇拜的表现。盖此类著作,颇有信仰权威,尽信书而未加仔细论证者也。风气既开,此脉遂行。降至3世纪汉晋之间,权威崇拜似受一挫。谯周承扬雄之言,不满司马迁《史记》先秦部分,谓其“揉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因而据“旧典”驳论,撰《古史考》二十五篇,这是权威崇拜的充分表现。当时谯周声名甚盛,稍后始为司马彪所驳,凡一百二十二事被批评为不当,所据文献即本于汲冢出土之《竹书纪年》,前已言之。是则正经旧典,在论证时未必有绝对或最高的价值,于此已有普遍认识的趋势。陈寿不为师门辩护,殆即为此。权威崇拜受挫,并不表示其风已绝,故7世纪时刘知幾犹力论疑古惑经。

事实上,权威的来源不仅只限于正经旧典,史官、史家所述,尤其是权威史家或人物所述,亦为来源之一。例如,汉末史家并非只有蔡邕一人,但据马日磾和郑玄之言,蔡邕固为权威史家也。东观史臣所修国史固为权威性之著作,但不得权威史家如蔡邕之论证,则“谁与正之”?此观念实足以代表权威崇拜之另一面。《搜神记》内容,抄自《史》《汉》《三国志》及司马彪《续汉书》诸志者不少,据其《自序》所言,当是相信其人其书之权威性也。干宝只是承儒学独尊地位的衰落,及司马彪的反驳正经之潮流,将权威对象转向史家,突出文献崇拜而已。《搜神记》大体上说,应为好奇风气和文献崇拜的混合作品。其序所论,无异鼓吹文献所言即是事实,若有文献根据,则可得而采录其说也。这种言必有据只能是实证史学的初步,而非其全部。修史若止于此,则无异与实证史学貌同而心异也。但自干宝《晋纪》,及于东晋南北朝至唐初诸正史,乃至裴松之《三国志注》等,皆可印证此风之存在、普遍及兴盛。

尽管此风兴盛,史学不亡者仍与实证定论之认识秉持有关。孙盛冒死存实之风;桓玄自撰起居注,有唯恐事实不明之惧;王韶之不避书王氏货殖作乱之劣迹,书者与被书者皆能尊重事实,为天子所表扬;[51]范晔自诩其书论赞部分之“精意”“奇作”,纪传部分之“体大思精”,有因事发论,“以正一代得失”之志;沈约批评何承天、裴松之、徐爰等所修《宋书》“多非实录”“垂之方来,难以取信”;[52]萧子显不满后汉史未能实证定论,遂“采众家后汉,考正同异,为一家之书”;崔慰祖欲更注《史》《汉》,其学术亦讲究“酬据精悉”,为沈约、谢朓等所称服。[53]此皆南朝实证史学,秉持不亡之显例也。其间裴松之注《三国志》,颇有继起干宝好奇风气及文献崇拜之倾向,较上述诸史家尤为明显,但其人实际上了解史学必须求真存实之大旨,其注释之内亦颇从事于实证推论,[54]恐因其过分炫耀博学,致有流于好奇及崇拜文献之效果而已。稍晚于松之的臧荣绪,括两晋为一书,被齐太祖称为“有史翰”。他曾力主史学必须有“裁断”,似即针对干宝、松之所代表的史风而来。6世纪陈、隋之际的史家何之元,即直采其旨云:“夫事有始终,人有业行,本末之间,颇宜诠叙。臧荣绪称,‘史无裁断,犹起居注耳。’由此而言,实资详悉。”据臧、何之言,事件史或人物史皆各有完整的发展及其因果关系,在其始终本末之间,即须讲究论证,以确立事实,及从中选择铨叙,以达至历史的重建。若徒胪录文献、引述不疑,斯皆不合“史家与其事实”的史学关系,只成剪贴式之史,如此则真相云乎哉?重建或定论云乎哉?何之元撰《梁典》采用分期论,仔细论究梁朝一代发展诸阶段,探讨其间之始终本末诸关系,殆深得实证史学之旨者也。[55]惜臧、何二子著作今不存,全貌不得而知。但读其言,则知排比史纂并非上乘史学,史家固须透过论证而有别识心裁,不待刘知幾与章学诚而明矣。

史家与事实之间存有论证的关系,其极致则会发明事实之真相,重建一代历史。史家欲精确研究事实,提出“一家之言”,此一系列的研究程序,就是“正”的落实表现。其著作尽管只是“一家之言”,但有可能成为“后代之准”——亦即可能成为后代之定论。国史之含有定论,进而成为正史,关键在此,是则一代大典之国史不易修也。

五胡政权亦多有修国史者,国史必须真实而关系定论,此旨大体也能掌握。前秦苻坚在4世纪后期建立史官,著作郎赵泉、车敬等执笔,直载坚母与将军李威通奸事。后“坚收起居注及著作所录而观之,见其事,惭怒,乃焚其书而大检史官,将加其罪。著作郎赵泉、车敬等已死,乃止”。其后史官追录旧语,已十不存一矣。[56]史祸几生,即因史官论载奸事之真实;当然,史官苟无证据,岂敢如此记述?386年——慕容垂乘前秦衰亡、趁机复国之第三年,诏命董统草创国史。慕容垂后读之,“称其叙事富赡,足成一家之言;但褒述过美,有惭董(狐)、史(齐太史)之直”云云,[57]是则意其未能为定论之实录也。5世纪中期,崔浩主持修撰北魏《国书》,急于发表,且立石铭刊之,至为来往行人,批评其书“备而不典”,酿成著名的重大史祸。所谓“不典”,意谓不正,不能成为一代大典也。《国书》是否真的“不典”,或牵涉其他因素?容不赘论,要之国史的完成,应是要完备而定论的。一家之言虽可提出,但最好能论证精微,使之成为备要典的定论,《太史公自序》所言的应即此意;而此时南朝名史家范晔之《狱中与诸甥侄书》,自许其书为精奇之作,殆亦含有此意。是则南北国史之实证定论的认识,大体无所差异也。

北朝国史官修,自崔浩开始已成定局。450年发生此史祸,对北朝可谓影响甚大。继起史官的高允、孙惠蔚等人,皆不敢轻率措意。6世纪初期,崔光长期以宰相修史,临终勑子弟,谓“史功不成,殁有遗恨”。但史云其魏史,“徒有卷目,初未考正,阙略尤多。每云此史会非我世所成,但须纪录时事,以待后人”。临终遂荐崔鸿。[58]寻其意思,国史不可亡,故不得不修;修之而无成,故有遗恨。但是实证而定论,固为世之难事,需待卓者出,始能有成。崔光之意,实在守前待后,不敢轻为之也。崔光自忖非其才,曾力让史任于李彪。然而李彪与之长期同在著作,常以国史为己任,临终亦未完成者,盖以体例虽定,但艰于论证,不敢轻易告成耶?崔光最后找到“史才富洽”的侄子崔鸿。鸿史学造诣殆可比于李彪。然而他正在研撰《十六国春秋》,只能竭其余力照顾国史。宣武帝索阅其书,崔鸿“以其书有与国初相涉,言多失礼,且既未讫,迄不奏闻”。换句话说,崔鸿以论证未精,恐招至崔浩之祸也。前引前秦、后燕修史,则知此诸国之史皆未精详,或有削讳,真相不易一究即明。崔鸿后来上表,强调网罗史料、确立事实之难,并强调其努力于“审正”“史考”,一直不敢轻辄完成,兹再略引其表以见其意。表曰:

……昔晋惠不竞,华戎乱起。……成为战国者,十有六家。善恶兴灭之形,用兵乖会之势,亦足以垂之将来,昭明劝戒。但诸史残缺,体例不全;编录纷谬,繁略失所,宜审正不同,定为一书。……诚知敏谢允南(谯周字),才非承祚(陈寿字),然《国志》《史考》(指《古史考》)之美,窃亦辄所庶几!

始自景明(公元500—503年)之初,搜集诸国旧史。……暨正始元年(504年),写乃向备。……区分时事,各系本录;破彼异同,凡为一体。约损烦文,补其不足。三豕五门之类,一事异年之流,皆稽以长历,考诸旧志,删正差谬,定为实录。商校大略,著《春秋》百篇。

至三年(506年)之末,草成九十五卷。唯常璩所撰李雄父子据蜀时书,寻访不获,所以未及缮成。辍笔私求,七载于今。此书本江南撰录,恐中国所无,非臣私力,所能终得。其起兵僭号,事之始末,乃亦颇有;但不得此书,惧简略不成。

崔鸿已自我表明其撰述态度及方法,且声言直本谯、陈史学论考之风,是则此书在身后始因其子表行,岂是生前“不敢显行”发表,或世人因崔光贵重“遂不论之”耶?盖崔鸿穷二十余年精力,欲将此纷乱讹谬的时代,作一精微高明之整理,以达实证定论之“实录”水平,上侔史迁、陈寿而已。魏收之批评,殆有诬的嫌疑;收书被指为“秽史”,未必非实也。[59]崔鸿私撰《十六国春秋》即已如此,则其参与撰国史,想亦不会率尔而为。

大体而言,崔浩史祸的教训,是促成五、六世纪间,北魏史臣慎重修史,乃至有守前待后的心态现象者。但是在此消极因素之外,尚有积极因素,此即在孝文帝鼓励之下,实证定论的史学精神得以发扬及落实。前文曾提及崔浩案发,太武帝拘究诸史臣及有关人员数百人,其中高允即不避死难,承认国书细部多于其手,崔浩只是总裁润色而已。他向太子力辩,声言:“夫史籍者,帝王之实录,将来之炯戒。今之所以观往,后之所以知今,是以言行举动,莫不备载,故人君慎焉。……至於书朝廷起居之迹,言国家得失之事,此亦为史之大体,未为多违!”是则纵使史祸已起,国史实证定论之旨未泯也。孝文帝于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始亲政,即分置左、右史官,并“常从容谓史官曰:‘直书时事,无讳国恶!人君威福自己,史复不书,将何所惧?’”是则此“雅爱经史”的皇帝,实有心得于史学,其见上承于高允,故曾屡责史臣以“王言遗滞,起居不修”,认为严重失职。他又曾当面批评史臣韩显宗说:“卿为著作,仅名奉职,未是良史也!”显宗答云:“臣仰遭明时,直笔而无惧,又不受金,安眠美食,此臣优於迁、固也!”孝文哂之。[60]可知孝文针对崔浩史祸以来史臣之心态现象,积极对史学作补救及发扬也。李彪、崔鸿之徒,于此时代遂有特出表现,良有以也。

史官修记注而直书,不见得就必定真实,尚需印证其他数据,事实始能确立。然而,若能直书无讳,可信性即甚大,并可能即将此事定论,省却修撰国史的史官或史家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盖确立事实,不论是修记注或国史,仍将是史家的必需条件及首要责任,关系历史之推论正确与否、能否成定论甚巨。魏收之史无论是否秽史,但其书多沿李、崔诸人之作,有问题处似多在崔鸿以后史事。《魏书·自序》云:

初,帝(高洋)令群臣各言志。收曰:“臣愿得直笔东观,早出《魏书》。”故帝使收专其任。又诏平原王高隆之总监之。隆之署名而已。帝敕收曰:“好直笔,我终不作魏太武诛史官!”

魏收书成,前上十志之启,自言“假复事播,四夷盗听,间有小道俗言,要奇好异,考之雅旧,咸乖实录”云云。[61]表示他或有直笔存实之心、实证求真之能,只因私意而在人物褒贬处上下其手。非知之艰,行之为艰也。凭此诸例,则北朝一向对国史之实证定论,认识可知也。

从修记注至国史,确立而直书事实,既为实证定论的第一步,重要可知。然而帝王事迹,民间史家多不之知,或难以确定,故私撰当代国史风气,在官修制度下日衰退,遂有大赖于史官焉。不过,此类帝王事迹,往往牵涉“国恶”,敏感性甚大,虽帝王鼓励、史官自勉,犹不敢轻易直书之,虽书之亦不易见容保存也。唐初大举修五代史,目的在为五代修“正史”,与于众家晋史之后重修《晋书》一般,俱有标准定论的意义存在。太宗君臣,实悉定论历史之旨。《贞观政要》卷七《文史》篇,记载如下两事:

贞观十三年(公元638年),褚遂良为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太宗问曰:“卿比知起居,书何等事?大抵於人君得观见否?朕欲见此注记者,将欲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耳!”

遂良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毕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

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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