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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春秋之变经与经变以及史之大原(第1页)

二、《春秋》之变经与经变以及史之大原

周、秦、汉之间儒学发生三变,第一变是儒学之六艺变为经学,上节已论之;第三变是经从载道之学变为天人灾异之学,后文将亦论之。于此,仅论其第二变,即六经作为古代历史文化折中之学,亦即古史学之宗子,为何与如何变为绝对真理的载道之学,以及新史学何以与此有关。由于秦火之后,至汉初,五经之学虽渐渐恢复,但《春秋》以外之四经作为古史学之宗子,认知日浅,而《春秋》为孔子史记,《左氏春秋》整齐“仲尼弟子”对《春秋》之异传,其事实与观念幸因司马迁之论载而得以流传,故此处拟以《春秋》作为主轴,从第二变切入,略窥三种变化间之关键。

据陆贾之言,可知六经最迟至秦、汉之际,已不再被儒家弟子视为古史,《诗》《书》已非记言之史,《春秋》也非记事之史,余经更无论矣。然而孔子修《春秋》之时,未尝不知此种学术是“古者国史策书之常”,是以订《春秋》之教为“属辞比事”,并谓“《春秋》之失乱……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者也”。然则何谓“属辞比事”?

按:《春秋》据旧史而笔削,其方法不取补充史事,反而是约文去烦,以一万余字记载二百四十二年之事,恐怕比原来之旧史记更简要,盖其所欲修者,殆是一部方便其教以及弟子学之教科书耳,删《诗》《书》等也应如是观。是则《春秋》作为书籍之性质,于孔子应有近代史讲纲之意,以故当初之构想原就不以文字论述史事为主,而是欲保留旧史记之体例书法而略事笔削,以为讲本;至于对史事之本末、书法以及评论,殆即在讲堂上说明。此即讲本宜简、讲论宜详之教学方法,所以孟子才有“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之说,是即表示孔子于《春秋》文本之外,另与弟子详细口说齐桓晋文以及管仲诸事也。

或谓孔子因讲论近代历史人事,褒贬之间恐会触犯时讳,以故不笔之于书,仅在讲堂论述,如前引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谓“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又谓“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闲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21]甚至谓褒贬乃天子之事,孔子为之,所谓“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是也,以故隐约其辞,此即荀子《劝学篇》所称“《春秋》之微也”。此种种说法,或许《汉书·艺文志》所述,可以代表汉儒综合之见。该志云:

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於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

此说已是《春秋》成为载道之书,所载为绝对真理,学术格局已定之后事矣,恐怕与战国以前,“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之失乱……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者也”之教旨大有差距。

“讲本宜简、讲论宜详”是教学方式,“文辞忌讳,不可书见”是现实压力,此压力承受之沉重,尤以在历史作为贵族统治阶层记忆之时代为然。然而此现实压力问题之所以发生,弟子却谓是因孔子欲行或已行“天子之事”所引起,此则牵涉到高层政治矣。揆诸孔子为人以及晚年在鲁之情況,作《春秋》是为行“天子之事”,以故谨慎用辞、隐约其文之说,恐怕经不起考验。而且,孔子既敢据旧史以修《春秋》,又公开讲学,故谓其因忌讳而文辞隐晦如此,是亦小看孔子之器识,以及其在弟子面前谆谆然讲学之表现,而视其为贱儒也,故此说亦不可信。因此,可以求解者,应往旧史本简,孔子笔削之而更简,用以方便教学,并于讲学时说明其事如何,何以如此用辞,何以如此笔削,更合“属辞比事,《春秋》教也”,以及“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者也”之旨。

盖所谓“属辞比事”,从训诂言,即《说文》所谓“属,连也。”《段注》说:“今字以为联字……其义实通也。”《说文》又谓“比,密也。”《段注》则说:“其本义为相亲密也;余义命俌也,及也,次也,校也,例也,类也,频也,阿党也,皆其所引伸。”是则属辞就是连缀文字之意,比事则是与事相密相及之意;而“属辞比事”,即是连缀文字而使之与事实相接近,也就是晚近史学所谓如实书事而文如其事之意,以故涵盖了下列之四个层面,即:

一、先要究明其事之真相为何;

二、再判断其事所蕴含之义法(记事者当时之真理)为何;

三、推究用何文辞始能适当表示此真相与义法;

四、思考如何连缀此文辞使记述与事情之真相与真理相结合。

此四层面既合训诂之义,也符孔子据旧史而笔削,用以方便教学之当时情实。因此,所谓文辞忌讳、天子之事,恐是儒家弟子“既欲神其事,故谈过其实”,而刘知幾几已于其《惑经》篇初解此惑矣。

六艺各有教学宗旨与目标,孔子笔削旧史以成《春秋》,原意是欲教弟子如何理解以及判断史实,而后恰当属文以记述之,此即“属辞比事”之《春秋》教真义;不理解错误,不弄错关系,不用错文字,不写错事实,则是“属辞比事而不乱”,是“深於《春秋》者也”。此本是史官记事之艺,而孔子用以教弟子。由于属辞前先以王制义法判断事情,以使属辞用字能恰与其事相比,为史官记事之法,以故当孔子认为董狐判断事实,归罪赵盾无错,所用弑字亦恰当时,遂称赞董狐为“古之良史”,“书法不隐”;复因孔子判断灵公也有可责之处,以故其自己于“赵盾弑其君”之后加书君名,以示其不君。

勇士入其大门,则无人门焉者;入其闺,则无人闺焉者;上其堂,则无人焉。俯而窥其戶,方食鱼。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门,则无人焉;入子之闺,则无人焉;上子之堂,则无人焉,是子之易也。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鱼,是子之俭也。君将使我杀子,吾不忍杀子也。虽然。吾亦不可复见吾君矣。”遂刎颈而死。

灵公闻之怒,滋欲杀之甚。众莫可使往者,於是伏甲於宫中,召赵盾而食之。赵盾之车右祁弥明者,国之力士也,仡然从乎赵盾而入,放乎堂下而立。赵盾已食。灵公谓盾曰:“吾闻子之剑,盖利剑也,子以示我,吾将观焉。”赵盾起,将进剑。祁弥明自下呼之,曰:“盾食饱则出,何故拔剑於君所!”赵盾如之,躇阶而走。灵公有周狗,谓之獒。呼獒而属之。獒亦躇阶而从之。祁弥明逆而踆之,绝其颔。赵盾顾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也。”然而宫中甲鼓而起。有起於甲中者,抱赵盾而乘之。赵盾顾曰:“吾何以得此於子?”曰:“子某时所食活我於暴桑下者也。”赵盾曰:“子名为谁?”曰:“吾君孰为介,子之乘矣,何问吾名。”赵盾驱而出,众无留之者。

赵穿缘民众不说,起弑灵公,然后迎赵盾而入,与之立於朝,而立成公黑臀。

可见《公羊传》系年即已不妥,而其一再以自问自答之方式,执着于问谁弑君,为何弑君,然后为了回答此问题,始对本事予以说明,而说明时又横添枝叶,是典型之讲堂论说,而为“文胜质则史”,远不及《左传》之清楚明了。至《谷梁传》,则于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条载述如下:

晋赵盾弑其君夷皋。穿弑也,盾不弑,而曰盾弑,何也?以罪盾也。其以罪盾,何也?曰灵公朝诸大夫而暴弹之,观其辟丸也,赵盾入谏,不听。出亡,至於郊。赵穿弑公,而后反赵盾。史狐书贼曰:“赵盾弑公。”盾曰:“天乎,天乎,予无罪!孰为盾而忍弑其君者乎?”史狐曰:“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故书之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者,过在下也。曰:於盾也,见忠臣之至,於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

则其执着于自问自答赵盾未弑君而被书弑君之理由,而对本事之解说更是模糊。此类事例两传比比皆是,较读三传即可知其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此两传在传述《春秋》简要之文时,其重要之方法是自我设问而自我作答的讲说方式,目的殆非为了说明史事之过程真相,而是为了解说史官为何如此记载,据何义法,《春秋》经文为何如此属辞,并且常是跳过或忽略第一层面,而径从第三层面反推第二层面。亦即先推究用了什么文辞,然后推究为何用此文辞,而此文辞究竟内蕴何种王制义法是也。如此讲论《春秋》经,或许得到孔子真传——尤其方法论——的一部分,但自兹以降,至汉世的今文经学派遂独重其中之所谓“微言大义”部分,甚至视为“属辞比事”之教旨所在。

此方法是先文字判断,而后是价值判断,最后始是事实判断或略作事实说明。《春秋》经文原本已简,此法不仅易使史实真相不明,抑且能否真得王制义法或孔子之意,亦将势不可知。在事证不足征之下,“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遂易将“《春秋》教”径直带往载道说理之“空言”方向发展,已颇脱离孔子“属辞比事”之原意,以故司马迁于《自序》中,特在说明孔子作《春秋》是欲“达王事而已矣”时,立即引“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之言,说明孔子即使透过王制义法以对历史人事从事褒贬,然其前提仍是先弄清楚以及尊重史实,而后始由事实表明真理,否则即是“空言”,与“属辞比事”之旨不符。由此而论,王安石谓《春秋》是“断烂朝报”,固为夸张失实之言;但若如桓潭在其《新论》所言:“经而无传(指《左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22]则是实情。

孔子笔削原已文辞简要之旧史以成其《春秋》,用以方便教学,并于讲学时说明其事如何,何以如此用辞,何以如此笔削,内中即不免涉及对历史人事之褒贬。既然如此,当孔子论及“有威权势力”之人事时,态度相当谨慎隐约,固可想见;但若谓“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则恐不尽然。盖《春秋》书“赵盾弑其君夷皋”,以及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正可作为其文辞及言论,对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人事,并不太回避之例证。

齐桓晋文以及管仲赵盾,正是“有威权势力”者,而孔子却站在更高之位置,对其予以褒贬。因为记载历史是天子之事,以王道义法评论诸侯大夫之功过也是天子之事,以故孟子才会说孔子“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此语,仍是本于史官依据王制义法以属辞比事之古史学立场而言。不过,约略同时代而为子夏弟子之公羊高,答问孔子“曷为为《春秋》”时,则谓“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云云,是即从正面及更高之价值解说《春秋》,为汉儒谓孔子创制作法、一王之法诸说,留下了开端。公羊高所口传,至汉初录而为书,正是首部列于太学之《春秋公羊传》,[23]影响甚大,然其与孟子对传述《春秋》略有异同,则正是“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之写照。无论如何,从孟子至公羊高之言,已可知何以《春秋》之由艺而变为经,由作为古代历史文化折中之学而变为载道之书矣。此改变或许不是“仲尼弟子”因亲见亲闻而开始,但却是始于再传“儒家弟子”之传闻以及所传闻。

大抵言之,孔子笔削原已简约之旧史以成《春秋》,故属辞遂不能免于微晦,而仲尼弟子特重此“《春秋》之微”,认为内有孔子深义,而各安其意以解释之。左丘明的确也有此认识,以故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见《左传》成公十四年),又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此即后世所谓之《春秋》五志。既然“《春秋》之微”含有圣人惩恶劝善之旨,此即是“乱臣贼子惧”之原因,也是《春秋》所以能“拨乱世,反诸正”之原因,以故此圣人所“制《春秋》之义”,无疑是绝对真理所系之道。左丘明虽因“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決定以论述史实之方式传经,但对“《春秋》之微”也并非完全不讲究。《春秋》学既有此特色,本就较其他诸经易于论道说义,只是经儒家弟子之传闻以及所传闻,遂确立了《春秋》辨是非、明道义之性质。

及至汉初《公羊春秋》大师董仲舒出,更将孔子与其《春秋》之位阶提至空前之高。司马迁《自序》引仲舒之言云: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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