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无异谓《春秋》是“天下仪表”之书,孔子用以“达王事”,且地位高于天子,故连天子也贬,由是遂使《春秋》由经变为道,确立绝对真理之地位。董仲舒又于《天人三策》云“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则经为载道之书,而道则出于天,天为绝对不变之真理,而孔圣承之,故圣、经、道遂三位一体,皆为绝对真理之所在。仲舒即据此以为前提,而向汉武帝主张独尊儒术之说。
仲舒主张独尊儒术成功,除此之外,尤与其“通三统”“五行灾异”以及“天人相与”之说有关,且是其使《春秋》经学质变为神秘学术之关键。此说见于其答汉武帝之策问,即《天人三策》之中,[24]于此仅略述之,其详细学说请见本书第五章之第一与第二两节。仲舒于《天人三策》之第一策,即力论《春秋》之学实为天人相与之学,而云:
《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答第二策时,又明言《春秋》是“素王”之文: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教化大行,天下和洽。……尧崩……舜……即天子之位……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至於殷纣,逆天暴物……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文王顺天理物……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
所谓“先正王而系万事”,即是《公羊传》开章所力申之“大一统”说。[25]因此至其答第三道策问时,遂再进一步阐明孔子作《春秋》与天人相应之关系,并据“大一统”说而力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圣人法天而立道……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按:先秦诸子是“用史立言”,儒家公羊、谷梁诸子是“载之空言”,而董仲舒却是别辟新途,“以《春秋》灾异推天意”,隐然融古史原有之观念,墨家、阴阳家诸学说,乃至方术等术艺,而会于《公羊》之学中,以自成一说。其说不仅使儒家与诸子争长自此有了最后结果,抑且也使儒学——尤其是《春秋》经学——走上了神秘妖妄之途,与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相违。抑有甚者,是使原为孔子施行历史与道德教育之《春秋》,经此解释,遂背离了以人文为主体,以及“不语怪力乱神”之要旨。其时《谷梁》《左传》尚未列入学官,以故《公羊》学之董仲舒流别,从此遂使《春秋》经学蒙上了“儒教”方术之色彩,此变化世多知之。此转变自是儒家者流先由仲尼“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而儒家弟子复又代代传闻以及所传闻,所演变出来之结果。
其后董仲舒因辽东高庙灾而推天意,为主父偃所疾,取其书奏之。“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司马迁对“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用辞质疑而批判,远较班固强烈,[26]表示对其《春秋》公羊学不表赞同。然而,司马迁之不赞同,不代表多数汉儒如刘歆父子、班固父子等人亦不赞同,观《汉书·艺文志·六艺序》论六艺之教云: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
可知《春秋》之外的他经尚颇能保有经学之性质,但此经学已是明显的以儒学解六艺,而非就六艺折中于六艺矣,至于《春秋》一经,则更已成为“断”阴阳灾异,以至“断”狱之学。六艺出于古史学而变为经学,《春秋》更走入阴阳灾异之学,由是《春秋》之原为古史学,遂不复或不易为人所悉,以致古代史官所职以及史学之发展,益更不明。
当司马迁撰《太史公》书时,壶遂质问其“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司马迁为此紧张得借用前面董仲舒之言,声言《春秋》为“为天下仪表”,是孔子透过褒贬“以达王事”之书,并再用自己之语言,引《公羊》学之义,长篇大论推崇《春秋》云: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於治人。是故……《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此为肯定《春秋》载述绝对真理之表示。又当壶遂再问及“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之时,司马迁面对尊圣宗经之格局,更紧张得唯唯否否,力辩云:
不然!……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谬矣。
此言乃表示其所为是继承史官之志业,目的是欲用述故事(历史事实)来整齐世间传闻,以追求历史真相,而非所谓作一王之法也。述故事整齐世传是学术(史学)范畴之事,而垂文断礼义、当一王之法则是绝对真理,以故司马迁急着撇清,力谓不能“比之於《春秋》”。盖因其根据《春秋》学在当时之质变,也认为孔子“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27]因而是经之缘故也。显然,司马迁已于其学术观念中,将史学与今文经之《春秋》公羊学作了清楚划分,被其质疑之《春秋》灾异学更无论矣,故在学术史上,此实为首次史学与经学分流观念之表现。此观念不待魏晋以降始出现,只是在《公羊》大盛、《谷梁》继兴之世,其间刘向、刘歆父子又为《七略》,将《太史公》书列入“春秋类”,故令经、史分流之观念,需延后始由晦渐明而已。[28]
为此,年十岁则诵古文之司马迁,撰《太史公》书时,重视《公羊》学以及诸子学论说“故事”之处,远轻于其征引古文经。例如,撰述第一篇《五帝本纪》时,即以“太史公曰”的方式,明确提出依本文献主义足征原则以整齐世之传闻,乃谓:
《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撰述《十二诸侯年表》时,更径直批评“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此两处所言及之《春秋》,其实所指为《左氏春秋》,故于《吴太伯世家》遂更直接云:“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盖稍前时自鲁恭王壁所出土者乃是古文之《左氏春秋》,在西汉世不被视为传经之作,因而也就不被立于学官,[29]但却是桓潭所谓“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之传。
由此可知,儒家弟子传闻以及所传闻,继续“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如此,孔子之《春秋》被董仲舒等人扭曲如彼,至于诸子之随意利用史事以立说则更无论矣,以故司马迁遂于汉兴“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时,祖述孔子所定《春秋》教之原意,依据六艺学——亦即古史学——之原貌,并参考以史传经、以事见义而言事合一之古文《左氏春秋》,论考历史发生之行事,稽其发展成败兴坏之理,于是整齐旧史,开创其新史学。其《自序》声称欲“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又称欲“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盖即指此而言。此处所谓的六经异传殆即针对儒家弟子之人人异端,而所谓的百家杂语则是针对随意用史立说之诸子学而言也。
总而言之,儒家者流盖出于孔子,孔子所学则本于王官,尤其源于史官,所以章学诚“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六经皆史”之说殆近于真。然而,孔子虽是私家修史之祖,且不无“述中带作”,但所承来自古史学,被弟子各安其意为口传解释,以致渐失其真,尤其《春秋》一艺,渐渐脱离了孔子作《春秋》以及“《春秋》教”之原意与用心,遂将《春秋》“属辞比事”“属辞比事而不乱”之艺,带往以王道义法辨是非之经学方向发展,至汉初已是孔子创制,“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之绝对真理;复因董仲舒之论说,竟至变成“《春秋》以断事”之阴阳灾异学经典。是则可知,原出王官之六艺古史学,凝敛而为子学之儒家,复为后学之儒家子弟,反以仁义礼智之儒学解释之,而奉以为经。此由儒艺而至儒经之变化——六艺学之变经,遂令经学由古史学之宗子变成别子;及至《春秋》经学引入阴阳灾异之术,是为《春秋》的经变,令此古史学再变质,与早期儒学大不相同矣,或可称之为“今文儒学”或“新儒学”。[30]《春秋》学不论经学化或灾异化,要之至汉武帝朝已自成新学术,以故使古史学之承传流变因以不明,孟子所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之认识,自汉以后遂鲜有深识于此者。
其后主张“六经皆史”,“六经皆先王之政典”的章学诚,竟于其《文史通义·答客问中》,申论其自谓出于王官政典之《春秋》史学是“家学”,而批评唐宋以降已不明此旨,其说云: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以独断於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31]
其实此说不仅有自我矛盾之嫌,兼且亦笼统混乱。因为就先秦学术而言,“孔子所学”是王官之古史学,“孔子之学”始是李斯所谓之“私学”,为“百家语”之一的儒家“家学”。而且,笔削的方法或许蕴有独断于一心,而欲纲纪天人、推明大道之意者,但是殆不可能轻易臻至事具始末,而通古今之变的史学境界。
退一步而论,后世以马、班史学为主流,而此新史学之正式创始者是司马迁,其人颇有意于“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又欲“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是则后世史学之主流发展,诚与《春秋》古史学——古文《左氏春秋》学一脉相承有关;但观司马迁上述正、继、本、拾、协诸言,可知其史学之渊源亦不仅“本乎《春秋》”一艺,而是推本于由孔子所传、源出于官学的全部六艺之学,否则即无以解释其《太史公》一书为何撰有礼、乐、律、历等八书。至于司马迁所欲成就之“一家之言”,诚如其《自序》所述,概是“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以通古今之变,而“俟后世圣人君子”之家学。因此,纵使孔子作《春秋》,内有笔削之义而文成规矩,而又有纲纪天人、推明大道之意,然大体仍是承传古史学,阐明王制义法,而颇加予一己之笔削及意见而已,尚未完全脱离官方之史学方法以及价值系统。此与司马迁自言之史学方法,以至其“是非颇缪於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之独立史学价值相比,[32]二者可谓大有差距。何况司马迁治史追求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如此才能真正成就“事具始末”,“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的“家学”。其详愿留下章再赘。章氏不明《春秋》学之由艺变经,再因经变而为灾异之学,是司马迁所不敢自比者;更不明古史学与新史学间之流变发展,以及二者性质与宗旨之异同。于是执《春秋》经学之说以论《春秋》古史学,复将《春秋》古史学与《太史公》新史学混为一谈,殆有违于原始察终以及属辞比事而不乱之旨,难怪其于《文史通义》开章高论《易教》《书教》《诗教》之余,尚缺《春秋教》之篇章也。
[1]见《周礼·地官司徒》之“大司徒”及“保氏”职掌,页15及21。
[2]孔子原无内圣外王之言,此言乃后世儒者所发挥。《礼记·大学》载儒学作为“一以贯之”之学云:“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可见当初并无内圣外王之分。
[3]文章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集刊》4~3,193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