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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刘勰与刘知幾的二体论(第1页)

五、刘勰与刘知幾的二体论

五、六世纪间完成的《文心雕龙·史传篇》,实为中国史学史及史学批评雏形之作。刘勰论述史学缘起、体裁、结构、方法,兼评论史著优劣,申言实证论与功用论、史德论等,向下开启了七、八世纪间刘知幾之史学研究。知幾将刘勰一篇中之诸论题,分析为若干篇发挥,自易精详而见功。

按:贯时联事之记述方式,骨、金文多有之,未必自周公始。然而将各贯时联事之记述,作一结构较严密之编年为书,使成“编年体”,“共和”以前,殆未肇创或流行也。[85]《周官》谓“史掌官书以赞治”,勿论其书成于何时,而史以赞治的性质与功能,揆诸先秦载籍,其言恐不假。余意“共和”以降,世局多变,聘享盟会交战频繁,文化先进之国,乃创用编年体系统地记事,以助赞国事。《春秋》始自鲁隐公(平王时代),文尚简约,编年而记,或即孔子沿用此新兴流行之体。

相对于孔子《春秋》所代表之编年体而言,《左氏春秋》则无异进一步创新,而使孔子《春秋》成为编年旧体。刘勰虽仍汉儒谓《左氏》传经之旧说,但亦已从演进之角度,特别指出《左氏》“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推崇为“记籍之冠冕”。恐此创新之编年体,即为战国时代先进之国,史官流行之体式。其特色为较旧体更详于人事,随着周道衰废而不再斤斤计较于正名褒贬。盖应当时之需要,让人读之,对天下大事、本国变动、当今形势更易了解掌握,刘勰所谓“居今识古”是也。这是符合史学性质、目的与对象之发展,刘勰论《左氏》用“创”字,正得其实,此之为创,则相对而言,《史》《汉》之为史学创新,不言可喻。刘勰论二体,实有此发展演进之观念。

刘知幾论编年体之基本观点与角度,颇同于刘勰,且更强调《左氏》传经之旨。大体上,他也认为“《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於仲尼”,谓《左氏》详尽真实,读之可原始要终,是其优点。[86]然而,知幾论正史六家及杂述十流,似乎为针对其本朝前辈之《五代史志》史部分类法而来。[87]其分类方式与评述史学渊源,自是一家之言,于此不欲作深入评论。要之,知幾论史学渊源及分类,有值得留意者:其一,刘勰《史传篇》论述以国史为主,而二体兼论,盖当时所谓“正史”,及阮孝绪“国史部”,犹是二体并言之时代。然《五代史志》则已将之二分——即“正史”与“古史”,虽说已声言古史乃起源于《春秋》,“《春秋》则古史之正法”,但古史厕于正史(纪传)之后,诚令爱好编年体及欲以此体向纪传体竞争者所不满意。知幾自叙其幼年启蒙书即为《左传》,《史通》故特撰《申左篇》,则其持论反对《五代史志》,而必欲回归于《文心雕龙》,是可想而知者。《古今正史篇》将六家二体一概论述,其故应在此。

其二,刘勰认为孔子《春秋》及周代成法,《左氏》传体反而是旧编年法之创新;记言、记事之代表作分为《尚书》与《春秋》,二史实有一古老而构成之渊源。然而,6世纪后期,何之元倡言:“记事之史,其流不一。编年之作,无若《春秋》,则鲁史之书,非帝皇之籍也。”其言不啻启示了知幾广推史部流别之构思,但也有损于汉以来视《春秋》为素王事业、一王大法之权威性。[88]约略同时,魏澹更倡议“纪传之体出自《尚书》,不学《春秋》,明矣”![89]此言不徒损害《春秋》自汉以来的史学地位,亦且为纪传体找得较《春秋》更权威古老之渊源,有压低《春秋》及编年体之意味。是以知幾虽极尽惑经之能事,但《史通》全书则一再肯定《春秋》之权威性地位,甚至不惜将“《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於仲尼”的说法扭曲,于《六家·春秋》力称“春秋家者,其先出於三代……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云云(按知幾谓尚书家出于太古,终仍早先于三代也)。寻其意旨,似欲重建《春秋》之权威地位,使之与《尚书》并,以反对何、魏二人之辩。退一步言,即使魏说成立,纪传出于《尚书》,由于渊源更古老权威,故宜立为“正史”;然而刘知幾既倡《春秋》与《尚书》同时,故古老权威亦相当,二体并为“正史”亦无不可也。知幾不惜自相矛盾,出于为编年体争地位资格,用心良苦。

知幾之有异于刘勰既如上述,则其对二体之体裁结构,评论上即可能会有所偏蔽,兹将二人论说略分析之。

所先欲明者,即二刘背景不尽同。刘勰原则上为佛学家兼文学与文学批评家,除了评论文章的各种问题外,尚突出征圣、宗经之主旨,由此旁及史传,故亦倡论春秋褒贬精神与史德也。刘知幾虽文才亦佳,但大体上可说是专业史官,在其专业领域上不得志,故转而发为专门之史学批评,遂秉刘勰之旨而论之更切。此事颇有关系于体裁结构论点者,即为既主批判褒贬,而又对象为当世或近世人事,则必然以隐晦婉约为贵,斯则结构简单之体裁及其笔法内蕴的春秋史学,自易取得史家与批评家之好尚及肯定。干宝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二刘推崇《春秋》及《左氏》,其故在此,盖兼《春秋》之旨与简单之编年体裁而言也。

刘勰终归不是史家,故虽据此推崇孔、左,犹能站在二体信徒之外的第三者立场,作较客观之评论。《文心雕龙·史传篇》论编年者少,论纪传者多,犹如《史通》自《六家》以至《编次》凡十三篇之以纪传体为批评主要对象。其主要原因皆因编年体简单,而无可详加评论。在刘知幾而言,则另有涉及二体之争,及其己身自幼为《左传》启蒙之偏爱等因素,反而在态度上不及刘勰般客观。

刘知幾二体对举,认其代表作为《左传》与《汉书》,此大不同于刘勰。刘勰论史学,以左氏与史迁对举。《史传》云: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於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论者而易览,述者宗焉。

历史以人事为主,二体优劣于此已见高下。刘勰显然同意干宝部分意见,但是完全赞同范晔之论。简约之体裁与文章,虽有其美者,然而未必谈得上完备,更遑论完美矣。崔浩史祸南朝史家亦知之,史祸授人以攻击口实者,即在浩书“备而不典”。唐史臣评论干宝和孙盛云:“令升、安国,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事,惜非正典!悠悠晋室,斯文将坠。”[90]可见编年史之能“备”,已为不易之事。

一部正式的国史,必需条件在备而能典——即结构完备、内容周悉而雅正也。刘勰执此以论,自然倾向于推重纪传体。然而历史及过去人事之总体全程发展,编年体固不易敷应此旨,即纪传体而乏大史才,仍为不易之事,刘勰由此而论之云: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然记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疎,斯固总会之为难也。

此处之“记传”与“编年”,殆分指列传与本纪而言,非指纪传体与编年体。[91]刘勰之用字引论,多本之于班彪。班彪早在1世纪前期,即已提出纪传体改革论——主张本纪直称纪,列传直称传:单纯以纪、传成为一体,取消世家、书、表诸结构是也。讨论纪传体条例之精当、结构之疎密,亦据班彪的意见。刘勰同意范晔批评编年体“总略”,而以纪传体虽有网罗周悉之优点,若无其才,则“总会”亦难达至也。换言之,刘勰认为若以人事为主体而论,就体裁言则纪传胜于编年,其有不能达至“总会”者,在于人——史才——之因素。

不过,班彪所倡单一纪传体,其子班固并不尽采用,采用而最成功者厥为陈寿。[92]盖历史具总体性,在结构上,“本纪”与“年表”之作用在表现此总体于时间上的全程发展,属完整史著之纵经;“书”“志”之作用则在表现此总体各方面之情况,属横纬;人事居其间,贯经纬、会纵横以活动,全部历史遂由此显现,是以纪传体所以优于编年体。今以人事为主,行单一纪传体,所优于编年体不多,而伤于“总会”之旨则大。是以刘勰虽祖述班彪,但亦宪章范晔。范晔则宗述史、班(固),第以身杀早亡,故未克完成十志耳。因而在“总会”之旨下,刘勰论云:“《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亦即谓《史记》之体裁结构,相对于编年史而言,实有总和会通之绝大优点。此所以刘勰宗史迁而难左氏,《史传篇》末虽赞“体备周孔”,而未必以之为完美也。该篇末段又云:

至於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众理可贯。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草此之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单一纪传体已较编年体为优,复合纪传体(包含年表书志)自更合弥纶一代之旨,易臻寻繁领杂而得事序焉之体也。史体至周、孔而备,然史体则至迁、固始通,以单纯编年之结构,简约叙事之文笔,只能略记事形、表征王事而已,远不及通会总和、弥纶一代之新史学也,刘勰论之明矣。北朝有李彪改革,南朝有刘勰发扬,纪传国史在隋唐之际,将编年古史摆脱,单独取得“正史”的地位,良有以也。

纪传国史取得“正史”地位以后,编年古史遂居辅成地位,前面已述。自王劭至吴兢,大体修成纪传国史,则编年国史亦有人随之修撰。刘知幾基于此背景,既爱好《左氏》,遂不满“正史”由纪传单独取得,故已在主动、被动之间,涉入了二体之争的漩涡。

《史通》的基本观点理论,乃至命词遣句,大受《文心·史传》影响,可不待论而明。[93]但上述刘勰的意见,刘知幾亦颇有持论不同者:

其一,他不同意纪传体述人事“区详而易览”之说,由此角度再论二体优劣。

其二,他不认为纪传体较编年体更能寻繁领杂、提举大纲,遂由此角度发扬后者体简文约之优点。

其三,他不认为复合纪传体即无懈可击,故一再对以《史记》为准诸纪传结构提出批评,尤着力于表、志部分,而旁及论赞、序例、题目、断限、编次诸问题。

其四,就纪传体代表作之认可上,刘勰偏向《史记》,而知幾推崇《汉书》,并提出理论解释。

关于第一个问题,其实很难有固定标准,尤其阅读之难易为然。知幾认为《左传》较《史记》易读,恰从“区详”着眼,而与第二个问题有关。首先他肯定《左传》是释经而兼及述史的,《申左》篇已详论之,故《六家·左传家》遂云:

观《左传》之释经也……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

……当汉代史书,以迁、固为主,而纪传互出,表志相重,於文为烦,颇难周览。

孔子《春秋》文字极简,世所熟知,故王安石称为“断烂朝报”,而知幾亦称“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94]由此而言,《左传》之于经,当然显出简而要、详而博之优点,可无疑问也。然而相对于《史》《汉》而言,《左传》之“言(文字)简而要”实未足以引为豪,盖古史因史学观念、文字运用能力,与新史学不同之故也;至于“其事详而博”,以此衡诸《史》《汉》,尤其不可,盖《史》《汉》所以为世所宗,正在其能详而博,亦易详而博也,此即体裁上所形成之“总略”与“总会”的差异问题。《史》《汉》为复合式纪传体,可详可博、宜详宜博,实为其优点所在。正唯如此,故《史》《汉》文之烦在于事之众多与复杂,互出相重是结构上势所必然之事,难于周览自亦可想而知。进而言之,互出相重并非一事再述于他篇,而是简于此而详于彼,各篇联系若此,故全书一体而成也;语见《项传》,事详见《高纪》,实有结构上之统合作用。既欲多知史事,又惮多读文辞;既欲周悉总体,又惧翻阅之劳,此乌乎可也!?读者若不读《史》《汉》及《后汉》,而直读荀悦、袁宏二书,试论效果如何耶?

《二体篇》论编年体长短,即大抵承刘勰说以发挥,于纪传体仍执论虽有总会之长,却有分散断续之短。不过,他在肯定二体“互有得失”之时,却也对干宝“史议”加以怀疑,谓“寻其此说,可谓劲挺之词乎?案《春秋》时事,入於左氏所书者,盖三分得其一耳。丘明自知其略也……安得言其括囊靡遗者哉”?随着亦怀疑汉史若仿《左传》,将《汉书》“志传百卷,并列於十二纪中,将恐碎琐多芜,阐单失力者矣”。[95]其论显然本于范晔、李彪,进而怀疑发挥者。是则作者之疑问,知幾亦曾有之,并且已然解答之矣。由是观之,知幾其实理解历史是一个整体发展者,而且唯其如此,故亦能理解纪传体之创作实为满足于此而来者。包容历史之总体,故其体裁为繁;体裁繁,故结构需区分;区分故能详其事;事详故于文则烦,令人颇难周览也。知幾之难,在于拆散纪传体而分别阅读,是以效果与刘勰不同。刘勰认为区分而详,是以易览者,盖视纪传体为一整体,亦即视历史为一整体;依各种结构区分,循序进读,以至周悉全部历史,则莫此为易也。二刘对体裁批评,高下由此可判。

由此进而言,讲究包举大端、寻繁领杂,自是纪传体所必然带来之问题,前述第二、三两个问题,当可体会而知。亦即纪传体本为满足容纳历史之总体而创,但每个时代历史之诸问题与发展特色并不尽同,当世史家与后世史家之看法更不尽同,因而结构上亦需永远随之改良变革,自司马迁以降诸名著,遂亦非永无无懈可击之可能。刘勰谓“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即此之理。知幾对纪传体的各种批评,就追求完美的角度看,是值得欢迎之事。中国传统史学,正因缺乏这种认识而缺少批评,遂使陈陈相因,皆以马、班为宗,殊少创意。不过,值得强调的是,单就纪传体而言,甚难有一令古、今史家俱同意的标准结论,也就是甚难达至体裁结构完全完美的境地。即如知幾所批评建议,难厌人意者亦不少也。假若执此遽贬此体,必欲抑至与编年体同比,实为不当之举。盖纪传体对周容历史之总体有大价值,刘知幾斯然后有广加批评之必要,否则何以不在体裁结构上,亦广泛批评编年体,使之更完美耶?诚如《二体篇》云:“夫《春秋》者,系日月而为次,殊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於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以为长也。”这种体裁的结构非常简洁,几无重大改良之可能,除非将纪传体之书志结构,移植入此体之中。惜史评家多未由此着眼也。是则持此之优以与纪传体争胜,虽包举大纲、寻繁领杂诸多结构上的麻烦问题,可得而去,然而遗落大量史事之大弊,终无以解。此体易写易读,适合追求对历史大趋做概括了解之史家与读者,故知幾强调“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各有其美,并行於世”,[96]当作如是观。

知幾二体优劣论之目的,在为编年古史争地位——欲争得与纪传体国史同列“正史”之地位也——因而他也反对干宝守编年古史之意见。[97]然而对于纪传体中《史》《汉》优劣之问题——亦即第四个问题,他也自有一家之言。

在知幾以前,提出史、汉优劣论者,主要出发点为文字运用与价值观念,论及体裁者亦不过就开创与因袭之角度言之而已,且皆片言只句,罕有系统论说者。系统论列,由知幾始。知幾之前,论纪传体者多马、班并举,南朝刘勰,北朝李彪,皆如是也。刘勰虽并举马、班,但偏向于马,此在梁武帝欲修《通史》,继承马学,以取代众断代史之时代下,是可想而知者。然而,于干宝古风劲吹之下,重振新史潮流之范晔则不然,其《狱中与诸甥侄书》于众名家中,独推班固。又前引其二体优劣论中,虽亦马、班并举,以代表纪传;但声言“网罗一代,事义周悉,适之后学,此焉为优,故继而述之”,是则继承纪传、绍述班学之意,隐然而又甚明也。知幾甲班乙马,正由此出发。

知幾论《史记》的缺点,第一为分散悬隔,此为体裁之失;第二为多载广采、罕异饶重,此为撰录之烦。由此进而论及后之通史及撰者,才学皆难及马迁《史记》,故劳而无功。此就通史体不易为功、大史才不世出而论也。[98]

其实体裁之失,《史记》既有之,同为纪传体之《汉书》自亦不能免,无可比较其优劣者。撰录之烦则班彪已评之,但有“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情,文思重烦,故其书罕落不尽”之同情与了解。[99]至于通论通史难为,实为知幾主要论点所在,《史通·六家·汉书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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