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南北朝以降二体之争与二体论的扩展
自干宝于4世纪10年代兴起,以至范晔于5世纪三四十年代撰《后汉书》止,此百年之间,天下扰漾。五胡政权多各自修其国史,但情况不详,《史通·史官建置》《古今正史》二篇,已有略论。而南方晋、宋一系,则史坛活动尚可概略以知。
南方史坛,官、私之撰并作,汉、晋之史屡修,而古、今二体则相竞而行。即以晋史而言,纪传体著作有王隐《晋书》、虞预《晋书》、谢沉《晋书》(未成而卒)、谢灵运《晋书》(未成被杀)、朱凤《晋书》、何法盛《晋中兴书》诸作,撰后汉者亦承汉末以来谢承、薛莹、司马彪、华峤等发展,而有张莹《后汉南记》、袁山松《后汉书》诸作也。彪、峤二书,世称良史,而在干宝之前。舍此以外,纪传史家诸作,在后世评论上殆不及编年史家之表现。编年名家名著,官修者自干宝《晋纪》,以至晋末徐广之《晋纪》,其间私修者如孙盛《魏氏春秋》与《晋阳秋》、习凿齿《汉晋春秋》、袁宏《后汉记》,皆称名著,被推美之程度殆非纪传诸家所可及。至于曹嘉之《晋纪》、邓粲《晋纪》、王韶之《晋纪》、刘谦之《晋纪》、张璠《后汉纪》等,评价上始约与诸纪传史家相若。
从干宝倡议起,编年史家接踵出现,著作篇帙约与纪传著作相当,而部数则殆超过之。上文所举多为以东汉、魏、晋为对象之作,若将荀悦《汉纪》(西汉),乐资《春秋后传》等包括在内,则上起春秋,下迄东晋,编年国史系列,大体已完备。[64]其中左、荀、干、孙、习、袁、徐七人及其著作,当时皆为第一流水平者也;而乐资及习凿齿之作,更是略带编年通史的性质,非复断代可以为限。他们与纪传名家如马、班、陈、华、司马彪等,正可匹敌较量。但此数位新史学家,皆在干宝之前。是则干宝以后,范晔以前,新史学派阵容水平,殆难与古史学派抗衡。垄断史坛四百余年的新史学,遂为复兴之古风所摇动,一枝独秀之局面已然不再矣。干宝古风重振之余,北方亦为强风所卷,故北魏此时创修国史,邓渊、崔浩等皆先后承风而采用编年体。
这种古风压倒新潮的趋势,需待范晔之出,始被扭转。
范晔约在436年守宣城时作《后汉书》,至445年被杀,前后凡十年,“志”部分犹未完成。《史通》谓“范依叔骏(华峤字),班习子长”,盖指序例而言。[65]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自谓“详观古今著述,殆少可意者”,虽推崇“班氏最有高名”,服其“博赡不可及之”,但亦对班氏史学颇有批评,自认某些部分“非但不愧之而已”。是则范晔心目中自我期许的人物,厥为班固是也。[66]既为新史学派系中之班氏史学派——断代纪传史学派,自然不可能屈服于古史学派理论之下。他欲撰后汉史,体裁之选择实为首务。然而扬弃干宝之风,实经“详观古今著述”之后,则其反对古史学,遂应非出于门户之见,而应为理智之抉择。
范晔是干宝以后,新史学家中,率先就体裁论角度,反对干氏二体优劣论的史家。他说:
《春秋》者,文既总略,好失事形,今之拟作,所以为短。纪传者,史、班之所变也。网罗一代,事义周悉,适之后学,此焉为优,故继而述之。[67]
此为其评论二体,及自述何以采断代纪传体的观念。细推斯论,可得如下了解:
第一,此处以“春秋”相对于“纪传”,是则表面虽以文事为言,实则兼论编年古史之体裁也。孟子称孔子之言云:“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史义、史文,实史学之两种层次,而皆以史事为质。义之层次姑不论,就文与事言,则文之所以总略,主因盖在事之总略也。所谓“总略”也者,应指综聚简略而言。文章总略,以致事实现象之遗失,此确为编年史之特色,其优、缺点皆由此出。然而文略事失,基本上与体裁简单,及史家一意摹古有关。亦即古代史记为编年体,遂因体简影响事省,事省影响文略也,真正关键端在体裁。干宝以降,以至刘知幾,推崇《左传》古法者,皆喜其著史优点为文简事略、体裁单纯,遂致“拟作”相继,多忘其短。范晔由此立论以反对古风,正是一针见血之言。
第二,以前论马、班学者,自班彪以降,殆皆未以“纪传”名此新体。范晔以此名其体,并指出此为马、班变化《春秋》古体而成,这是就史学发展史的角度立论。他随后又隐然指出马、班之间,班氏新体适合后学而较优,最主要的理由是此体能“网罗一代,事义周悉”——亦即谓断代纪传史,体裁上即能完备地包含一个时代整体之历史内容,且能兼顾史事及史义两种层次也。
自马、班以来,纪传体新史学相继不绝,皆以马、班为宗,然能创立新史学之理论,奠定其优越不拔地位,使编年各史学受挫者,范晔实居首功。他从体裁论着眼,就史学批评及史学史两种角度申论,一新当时史坛之观念与认识,为5世纪末期北魏之李彪、8世纪初期唐朝之刘知幾,指导了评史方向,铺好了理论基础。
范晔不仅是一位史学理论家,抑且为实践者。其《后汉书》虽诸志未成,颇有憾于“周悉”之目标;但他将所见于其著作中付诸实现,对史坛影响极大。《狱中与诸甥侄书》中,他最批评班固之“例”与“赞”,竟至谓其“任情无例”。“例”“赞”等关系纪传史之体裁结构,亦事关此体能否与编年抗衡,及是否适于学习与从事撰述者也。范晔自言其《后汉书》体裁结构中之“论”“序”“赞”与“例”,为天下奇杰之作,自许“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其对断代纪传体的各种体例结构问题,曾作精深思考过。6世纪初期,刘昭继其伯父刘彤注干宝《晋纪》之后,集诸家后汉史著以注范晔书,即推崇范氏“序例所论,备精与夺。”[68]刘知幾颇嫌范氏诸序过炫文采,但亦评论序例之佳者,以干、范为最,自后纪传诸家亦多有序例之作,而魏收竟全取范氏。是则干宝重立凡例,使结构完密,以推动古史于前,而范晔亦于此作竞争,重振纪传于后也。[69]此外,范晔书之题目采用新方式,收昭然满目之效,而“自兹已降,多师蔚宗(晔字)。魏收因之,则又甚矣”。论赞之善者,以干、范、斐(子野)为最,沈约、臧荣绪、萧子显等纪传家次之。且论赞由子序总述分析而出,每卷之末各立论与赞之结构形式,亦范氏首倡,诸家并法之。[70]凡此有关纪传体之改良变革,范晔皆于《后汉书》中实践之,对南、北史坛以至唐朝,影响甚大。难怪其书出,寻即压倒诸家后汉,并取代《东观汉记》而得“三史”的经典性地位,与马、班齐足并驰也。
若说干宝是续五百年绝学之宗师,所复兴之古风,动摇了新史学之潮流,则范晔后于其百年,对新史学言,实为力挽狂澜于既倒之功臣。自此以后,新史学诸家信心重振,继起之名家如臧荣绪、何承天、裴松之、沈约、萧子显、萧子云、姚察、姚思廉等,接踵而生,北方亦有李彪、魏收、李德林、李百药等起。相映之下,古风顿弱,名家如吴均、裴子野、何之元等二、三出而已,气象远逊新史学。而且,南朝君主偏好纪传,自刘宋以降,不复有官修编年国史(实录之性质不同);而时主名王,竟亦躬撰纪传史著。[71]是则纪传体新史学,在唐初取得“正史”之地位,于此时情势已奠定。
大体上,南朝史家,以纪传名者亦颇擅编年,以编年名者亦颇为纪传,故编年虽逊色于纪传,而二体之争并未至断然决绝。加上与范晔同时或稍后而兴起之纪传名家,殆对“史学”关切者不多,更罕见如范晔般精彩扼要之批评讨论,因而不能顺着范晔的基础,使新史学之理论再上层楼。像臧荣绪、何承天、裴松之及稍晚一辈之沈约等,皆着力究心于“历史”,于体裁论甚少发挥。五、六世纪齐、梁、陈之世,顺此发展,纪传体新史学之兴盛,确是超过了编年古体;但由于新史学的史学理论与批评,并无进一步的发展,故新史学也并非压倒性的胜过古史学。
例如,在新史学派阵容中,沈约撰晋、宋二史,尤以《宋书》为著。同时或稍后名家撰晋史者,有萧子云、萧子显等,撰宋书者有徐爰、孙严等;至于撰(南)齐书,则以萧子显最著,尚另有刘涉及沈约等。古史学派亦不因此等新体著作大出而日渐寝息,檀道鸾、郭季产各续晋而撰编年;裴子野、王琰、王智深、鲍衡卿皆编宋史,尤以子野《宋略》,直是删削沈约《宋书》而成,为约所自叹不及者,无异为当时古、今正史之争所瞩目之事。[72]即以萧子显私修《齐书》成为名著言,其同时之另一大文豪吴均,亦努力撰成《齐春秋》,与子显书竞争,并列为名著也。大体范晔书成以后,至6世纪前期梁朝之史坛,史著修撰方面,东汉史因范书之出而日渐寝息,晋、宋、齐三代各史,则为古、今二体竞争之疆场,双方名家名著辈出也。
尚有进于此者,6世纪初期,梁武帝命令吴均等修《通史》,欲以绍述《史记》,取代《汉书》以降者纷杂之断代史。此时编年名家殆受刺激,颇有欲师习凿齿《汉晋春秋》之意,不以断代为限,撰述通代编年史者。例如,裴子野欲撰《齐梁春秋》,梁武帝之孙、湘东王(即梁元帝)世子萧方等之《三十国春秋》;而熊襄著书以《齐典》为命,其实上起十代以止于南齐,虽通谓之“齐”,然于编年通史著作中,最堪与梁武帝之《通史》竞争者也。[73]是则新史学通代、断代之争,竟亦影响及于古史学,二体之争的主战场不仅限于断代为史,抑且扩大至通史领域矣。
此外,尚另有进而可言者,即官修制度,亦因二体之争所波及,形成修国史(纪传)则必须亦修实录(编年)之制度。原夫宋初谢灵运、王韶之、何承天等奉诏分修晋、宋国史,殆即有采范晔之议,用纪传体之意,自此南朝官修国史,遂一脉相承,以纪传为重,遵行不替,[74]民间私修,始二体竞行。及至梁武帝与沈约“作贼”篡齐,心虚之余,遂创立官修实录制度,使修起居注为前序工作,修国史为终程工作,而修实录在两者之间,为中介性工作。经此中介程序,在国史创修定稿之前,必参考凭借于此类实录;而实录之修,则已将原始史料作了澄汰的工作矣。不利于其政权之记述,实录早已起了沙汰之作用,官方意见亦遂因之奠定。故实录采用编年古体,既可化作贼掩饰之心迹于无形,亦可稍慰古史学派,以示政府不偏重偏废任何一体之至意。斯则官修之实录,其体裁及制度,殆于此动机与史学发展背景之下,得以创立,由唐至清,遵行不辍矣。
南朝史学之发展如此,二体争先亦不能分出绝对性之高下,是则梁元帝倡读“正史”,殊未专指纪传体国史而言。裴子野之好友、名目录学家阮孝绪,撰《七录》之时,虽将史学学术独立为“记传录”,而“记传录”下分十二部,纪传、编年似犹未分析为两部,仍总而合之,统称为“国史部”。至于孝绪似又承元帝之倡议,撰《正史删繁》一书,殆亦兼涵古、今二体之国史著作,以为论述范围者也。[75]于此君主、史臣、史家及目录学家,陷于二体竞争,不暇反省细思之际,与裴子野、阮孝绪等同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刘勰,在论文尊经之余,竟意外的涉及史学批评,大有创获,而下开刘知幾之史学批评。
大体而言,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乃是综论、检讨二体之争的作品,其纵向则由史学史出发,其横向则以史学理论为本。除了其个人意见之外,对古史学派之荀、杜、干、邓(璨),及新史学派之马、班、陈、范等人意见,多所采获。细寻其意,虽对二体各有优劣之评论,然其归结,则略偏向纪传,其详容待下文,与刘知幾诸说同论。要之,《史传篇》并无强烈意图,欲对二体之争作一决定性之高下判别,斯则此争由梁、陈而隋、唐,遂迄不能息止者也。
至于北朝方面,自范晔之后,二体之争则逐渐分出高下,并有决定性之发展,关键人物为北魏孝文帝与其史臣李彪(444—501年)。
五胡政权递相兴灭,皆多置史官以修国史,而又多以“书”或“记”为名,崔鸿所谓“诸史残缺,体例不全,编录纷谬,繁略失所”,可见其况。[76]刘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篇》,亦仅略述其撰述概况,于体裁结构,语多不详。大体言之,五胡修史,似以东汉、曹魏及西晋为效法对象也。4世纪末淝水之战,苻坚败亡,北方复归纷乱,而拓跋氏崛起于代。斯时制度草创,道武帝即已诏邓渊修撰《国记》。邓渊“造十余卷,惟次年月、起居、行事而已,未有体例”。[77]于邓渊而言,可能史学所识有限,而又草创匆卒,故略编年记事如此而已,不意却为魏史指示了方向。真正奠定北魏国史采编年体者,厥为5世纪初期的崔浩与高允。
崔、高二人皆保守汉代经术传统之儒。崔浩以司徒监总修史,国史体裁结构遂总而裁之。其书分为《太祖记》《太宗记》《今上记》三记,编年而书,总名《国记》。按崔浩有道统儒的性格,曾注《诗》《论语》《尚书》《易》四经,颇有再注《礼》,以成五经之志,其手下史臣亦曾有建议,请尽收境内诸书,“班浩所注,命天下习业”之举。此欲垄断群经解释权以统一经义之野心,实非出于官方既定之政策,故招至朝野反感,可以想知。他遍注五经(以《论语》代《乐》)、总裁《国记》,此则实有法孔子正《易传》,删《诗》《书》《礼》《乐》,作《春秋》之志也。汉人称此行径为“僭圣”,重者可至于死。崔浩无见于此,益且更欲假其权势以推行,显然不及一个半世纪之后“文中子”王通般聪明,让《王氏六经》于民间私下流行也。而此欲统一经义之计划,亦因此需延至两百年后,唐朝官方命孔颖达撰《五经正义》,始得以完成。就此而言,崔浩欲法孔子删述之事业,而五经缺一,不能成六,所缺者即为编年史学之《春秋》。由是言之,崔浩不易邓渊之辙,决定以编年体修国史,而不师法东观以纪传体修《汉纪》之成规,恐即与其效法孔子修六经有关。公元450年,崔浩史祸爆发,高允即指崔门万世之祸,端在此“分寸之间”而已;亦即意谓《春秋》古史体本不致酿祸,祸端肇始于动机野心之层面。自450—487年,高允劫后余生,继续主持修史,仍“大较续崔浩故事,准《春秋》之体”而不致祸者,其故在此。[78]
北魏制度依汉晋建立,其官修亦依仿于此。崔浩以司徒领秘书监主持国史,殆即援张华之先例;其手下史臣,官称为著作郎与佐郎,或以参领著作为名之参修制度,亦皆晋制。是则彼等对晋朝史官、史家之活动,殆未致陌生。百年之前干宝的倡议,百年之间编年史名家名著之屡出,虽地分南北,而究心学术者当不至无知。崔浩既有上述之心理动机,对此《春秋》体例自易接受。事实上,范晔始撰《后汉书》,约在崔浩撰《国纪》五年之前而已,而王韶之、谢灵运等分修宋、晋,更时略相当。新史学重起之风潮,就崔浩所学言,未必即能接受,况其别有上述心理动机耶?及至孝文帝为政,亟思加强汉化,以与南朝争正统。李彪以其与孝文帝之私人关系,又值任职秘书丞,监理史政,遂得一申抱负,改革史体。
李彪为究心汉晋南朝史学发展之史家。487年(魏太和十一年,宋永明五年)高允卒,北魏古史学派重心人物凋零殆尽,值沈约奉敕修《宋书》,传北魏为“索虏”,此诚革新史体以兴南朝竞争之良机。他与秘书令高佑(允从弟)联名奏请改创国史。综其所论,其重点如下:
(一)批评崔浩、高允之著述,“编年序录,为《春秋》之体;遗落时事,三无一存”。
(二)指出崔、高著作所以大量遗落时事,端在以《春秋》编年体为关键。此体对历史之总体问题不能完全包容,故有其局限性,由此进而批评古史学派奉为圭臬之《左传》,申言《左传》只“存史意而非全史体”,并非最佳体裁。
(三)就上述历史的范围及史学的体裁而论,马、班史学在结构上“曲有条章”,能使内容臻至完备,故云“宜依迁、固大体,用事类相从,纪、传区别,表、志殊贯,如此修缀,事可备尽”。
(四)就史学之功用论言,编年因体裁之局限性,而致大量遗落时事,不能尽宣北魏君臣德业风美;若用纪传体而又取史才得人,则可免于此憾。
(五)就史学发展之角度言,由于马、班史体为“大体”,故“后汉魏晋,咸以放之”。意谓北魏亦应顺此潮流也。
其中前三点,实发挥了范晔之精义;第五点,则是补充及增强范晔之意见。至于第四点,观其后李彪求复史官之职时所言,盖为上承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之家学心传,进而发挥者也。此诚马、班二彪(孝文赐其名“彪”,欲勉励其效法班彪与司马彪)纪传史学之北方功臣。他得孝文帝信任,又实际“专统著作”,故改创得以遂行。益有进者,6世纪初叶宣武帝时,李彪因案免官,上书要求援引东晋王隐“白衣修史”之例,以综理国籍获准,所提出之主要理由为“国之大籍,成於私家,末世之弊,乃至如此”云云。亦即表示虽白衣获准入阁修史,仍是政府官修,正常情况,国史不应让民间私修也。此议倡行,遂使北朝史学之国史修撰方面,面目大变。国史由古史独擅变为新史垄断,而新史垄断之局又为中央政府所控制支配,由是下开隋文帝民间私修国史之局面矣。[79]
自李彪时代起(彪卒于501年),北朝史坛之古史学派,气力日益衰微,著作日益稀少,李彪在北方底定纪传体,实较范晔在南方更为彻底收效。降至隋文帝厉禁国史私修,而官修者如陆从典《通志》、姚察《梁史》与《陈史》、李德林《齐书》、魏澹重修《北魏书》等,又皆为纪传史学,是则编年史遂只能成为私修著作之体裁方法矣。其间如太原王劭,于厉禁之下,居家私修(北)《齐书》,为人所举发,几致获罪。幸隋文帝喜其文,用为史官,典国史将二十年,除了撰成《隋书》八十卷之外,尚完成其齐史。齐史分用两体而撰,编年体之《齐志》有二十卷,完成后又以此基础撰就《齐书》纪传一百卷。此为北方兼擅二体,为刘知幾所推崇之史家。其人以谄媚见宠,隋文帝以此而不之罪也。[80]
杨坚于公元581年篡位建隋,589年统一全国,而至618年李渊建唐止,国祚仅三十七年,其间某些史学政策,如大举修前朝国史等,大体仍为唐初政府所遵承。
李唐政府也非全无新意可言者,关键在唐太宗史学修养及其来自南、北二系门第诸高层与机要官员。杨隋以来南、北诸与史学有关之世家,如北系之魏(收、澹)、李(德林、百药)、薛(道衡、收、德音、元超),南系之陆(琼、从典)、姚(察、思廉)、许(亨、善心、敬宗)、虞(荔、世基、世南)、颜(协、之仪、之推、师古)等,皆活跃于7世纪前期隋唐史坛,抑且多为政府高层决策人员或机要官员。据了解,由于全国之统一,南、北史学之差异日益消融,尤其在国史的修撰(前代及本朝)及官修体制的建立方面为然。隋、唐政府虽崛起于北朝,但并不排斥南方史学,大体而言,皆有稳定的兼容并包政策,尤其唐朝特有之风格,亦酝酿于此,较精细处此兹不论,欲就本主题之大者略言之,则有如下情形:
第一,从621年令狐德棻建议大举修前代史,至636年五代史完成(《五代史志》在656年完成),唐太宗复于646年诏修《晋书》,皆承隋之史学政策者也。隋文帝厉禁私修国史,然国史人物事关前朝,则政府垄断国史修撰权之同时,殆亦须大举修前代国史,始可杜绝民间私议。唐朝本于此,又亟思发扬本朝之美,以示王迹有渐、天命遂归,故继承之也,容待下章详论之。根据官方意识修撰诸前代国史完成后,对评论两晋以降史事,自有一指导观念形成,于是民间欲私修者,始可得而为之。如7世纪50年代末期(高宗显庆时代)之李延寿《南史》与《北史》、吕才《隋纪》,8世纪初期之元行冲《魏典》,吴兢之《梁》《陈》《齐》《周》《隋》五史,乃得陆续修成。容许史家和修近代国史,且至允其立为正史,此又承两晋南朝之风者也。
第二,“以史制君”的精神在南北朝曾经流行,使君主恐惧。北朝乱君由此发展出一套选用心腹文人修史,而以宰相重臣监修之制度,南朝之梁武帝则创造了官修实录之制度。隋、唐在官修及监修制度上继承北朝,且藉此独享国史修撰权。至唐太宗,再度复行梁朝之官修实录制度,藉以先期篡改李唐开国史实及玄武门兵变事实,自后遂依诸实录修撰国史。唐初及武周以统制干预为基础所修诸国史及实录,不但令正直之史官或史家如刘知幾等人所不满,即连唐高宗本人也大表不满,竟至声称“此皆乖於实录,何以垂之后昆”![81]国史与实录之不实,是导致官方一再重修之原因。在此情况下,特别例外之私修国史,顺着前代史修撰权之开放潮流,遂亦以特例出现。刘知幾对唐史及实录极表不满,有效法班、陈私修之志,殆因未敢干犯禁例而未果。[82]其挚友兼同僚史臣吴兢,即居家独力修成《唐书》及《唐春秋》二书。[83]隋文帝以来之厉禁,遂终告打破,对后来唐人之私自撰集国史,乃至借笔记、小说、传奇形式以臧否人物,实有解放之功。此又是唐朝分承南、北官修制度之流弊,以形成其特色风格者也。
第三,贞观修五代史,乃合南、北地史臣为之者。但641—656年(贞观十五年至显庆元年)诏修《五代史志》,参与史臣为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敬播等,修成献上时因长孙无忌以太尉为首席宰相,故由之领衔。此诸志之完成,似以北方史家为主力,然其中之《经籍志》分类学术,却兼采南方古、今二史并立之观念,以划分史部两种重要著作。二体之争,经隋之统一交流,此时大体已告底定,北朝李彪偏重纪传国史之观念,于此时期显然已完成其影响力,而南朝二体并立之意见,亦隐然被采用。自唐太宗始,不仅确立了二体的史学地位,亦从而奠定了官修纪传国史及官修编年实录二轨并行之体制,因而民间修史,亦与官方一般二体并行。王劭之《齐志》与《齐书》,吴兢之《唐春秋》与《唐书》,皆一人兼修二体之史,理论上应无竞足争先之意也。赵翼指出宋、齐、梁、陈、魏、(北)齐、周、隋八代史,大多成于唐初,然因卷帙繁多,写读不易,故在有唐一代,并未行世。[84]斯则为李延寿参预官修之余,别撰《南、北史》之主因;吴兢亦基于相同之背景与原因,私撰《齐》《梁》《陈》《周》《隋》五代纪传史的简化本也。二人所著皆为官修版之综合本或简化本,吴兢以过于简略而评价不高,李延寿则以繁简适中、剪裁合理,为世所推重。是则元行冲之《魏典》,王韶之(北)《齐志》,吕才之《隋纪》,乃至吴兢、吴述各撰《唐春秋》,皆二三十卷之书,发挥了古史编年体总略精简之优点,以辅成于上述官修纪传体之浩繁者也,此亦为南朝较常见的风气与观念也。
在初唐史坛上述发展背景之下,启示了刘知幾建立其史学批评的重要题材。其《史通》一书,环绕着若干主题而发挥:鼓吹私撰而批评官修、主张实录而强调史德、以二体并重原则为古体争取与新体同等之“正史”地位,修史以简易为贵,此诸主题,皆受上述趋势背景之影响而得启示者。由此而言,刘知幾之批评观念,虽有承受于南朝之刘勰,但因所处背景不同,固亦未必仅于发挥刘勰之旧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