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轰鸣声彻底远去,山风卷着雪粒拍打帐篷。周景明坐在火塘边,手里捏着那张专家组留下的便条??上面写着一个乌鲁木齐的电话号码,还有四个字:“可试联络”。他没急着拨,而是把纸条夹进《宪法》第六十条的书页里,像是在等一场注定要来的雷雨。
他知道,专家组带回去的不只是岩芯样本和录像带,更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政治炸弹。他们这些草根矿工,用一双手、一张嘴、几份红头文件拼出的“合法性”,在真正的权力棋局中不过是一枚试探性的卒子。但卒子过河,便不再回头。
第二天清晨,营地外传来马蹄声。一名哈萨克族少年骑着一匹枣红马飞驰而至,怀里抱着个帆布邮包。他是县邮局的老局长特意派来的信使,带来一封加急电报:**“省体改委约见,请速赴乌市。”**
落款是雷卫东。
周景明盯着电文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他知道,这是老战友在替他撬动最后一道门缝。那扇门后,不是坦途,而是更深的博弈场。
“准备下山。”他对武阳说,“带上三样东西:账本、照片、还有咱们那份《技术入股确认书》。”
“你不带金子?”武阳问。
“我要的是权,不是财。”周景明站起身,拍了拍军大衣上的灰,“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挖出多少金,而是我们挖出了规矩。”
三天后,周景明站在乌鲁木齐市西大桥旁一栋灰白色办公楼前。这里曾是自治区计划委员会旧址,如今挂上了“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的牌子。门口没有哨兵,也没有警车,只有一块斑驳的铜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雷卫东已在楼道口等候。他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却仍强撑着笑意。
“进去吧。”他说,“里面坐着六个厅级干部,三个来自地矿系统,两个纪检口,还有一个是省政府政策研究室的笔杆子。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搞清楚你到底是改革先锋,还是投机分子。”
“我两者都不是。”周景明平静道,“我只是个想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会议室长桌两侧坐满了人。空气凝重得如同压着铅云。主位上一位戴眼镜的老者翻着手中的材料,眉头紧锁。
“周景明同志。”他开口,“你说你们发现了独立矿体,依据是什么?”
“三点。”周景明将化验报告推上前,“第一,成都军工实验室的微量元素图谱显示,该矿床含铱、锇比例与周边国有矿山完全不同源;第二,西北有色院专家实地勘察时,在巷道顶部采集到原生石英脉,证明为热液成矿,非露头延伸;第三,我们有连续三个月的采样数据曲线,波动规律符合新矿特征。”
一位地矿局官员冷笑:“民间组织也敢自称‘连续采样’?你们连标准筛都没有吧?”
“我们有。”周景明打开随身包,取出一套用铁皮手工焊制的分级筛,编号清晰,“每一级孔径误差控制在±0。2毫米以内,经阿勒泰质检所校验合格。”
众人沉默。
政策研究室那位年轻干部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坚持要办合作社,而不是承包给国企?国家完全可以给你们补偿。”
“因为补偿买不回尊严。”周景明直视对方,“去年冬天,有个孩子冻死在运矿路上。他父亲跪着求车队捎一段,没人理。第二天我带着人把他背下山,埋在湖边。如果这矿归了别人,他的命就真的白死了。我们要的不是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流的汗、吃的苦、冒的险,值得被记住,值得被尊重。”
屋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
良久,老者合上文件,轻声道:“你说得对。但我们也要考虑稳定。一旦放开民间探矿,会不会引发新一轮乱采滥挖?边境地区,万一被境外势力利用怎么办?”
“那就设立门槛。”周景明早有准备,“申请者必须提交五年以上从业证明、安全生产承诺书、环保预案和集体所有制章程。政府可以派驻监督员,定期审计,随时叫停。我不是要推翻体制,是要在体制内开出一条路。”
会议持续了整整六小时。
散会时,窗外夜色如墨。雷卫东送他出来,递过一杯热茶。
“怎么样?”周景明问。
“不好说。”雷卫东苦笑,“他们没否决,也没点头。只说要上报省委常委会讨论。但……”他顿了顿,“那位老主任临走时说了句:‘这个年轻人讲理,也讲情。不像某些人,只讲权。’”
周景明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事不必立判。只要火种还在,风总会把它吹向远方。
回程路上,他在火车硬座上睡了过去。梦里又见到了陈国栋,那个在塌方前夜塞给他半块馍的老矿工。他喊他名字,那人只是笑着摇头,转身走进黑暗。
醒来时,天已微亮。邻座是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正在读一本《中国青年报》,头版赫然登着一篇署名评论:《从哈巴河看改革的温度》。
文章写道:“当劳动者不再需要躲藏,当发现者能够享有应有的权利,我们的制度才算真正有了人性的光芒。”
他默默剪下那一页,夹进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