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那卑微又盛大的心事。”——改编自泰戈尔
秋日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匆忙,像一位赶着赴约的羞涩少女,刚刚还染着胭脂色的天际,转眼便被漫上来的青灰色暮霭悄然吞噬。放学铃声的余韵仿佛还黏在空荡荡的走廊墙壁上,白日里的喧嚣与躁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被抽空后的、略带寂寥的宁静。
林未雨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拖延。指尖划过英语书冰凉的塑料封皮,心里却像被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下午那瓶黄澄澄的冰红茶,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无论她如何试图转移注意力,那刺眼的光芒总在眼前晃动,伴随着沈墨那张羞涩又坚定的脸。
“未雨,还不走吗?”周晓婉已经利落地背好了书包,站在过道里,看着她那明显慢于常速的动作,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啊……我,我今天值日。”林未雨像是被窥破了心事,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已经叠放整齐的书本,声音有些发虚。
周晓婉了然地“哦”了一声,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扫了一眼黑板旁边贴着的值日表,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那我们先走了,你记得锁门。”
“好。”林未雨低低应着,感觉到周晓婉和另外几个同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教室里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驱散。拿起黑板擦,开始擦拭满板的数学公式。粉笔灰如同细密的雪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夕阳最后一抹残光里飞舞,带着一种落幕般的伤感。她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那些复杂的符号和线条,连同自己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思绪,一并从这世界上抹去。
就在她踮起脚尖,努力去够黑板最上方那道顽固的抛物线时,教室后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她下意识地回头。
顾屿单手拎着书包,站在门口。夕阳的余晖恰好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了一道模糊而温暖的金边。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棉质T恤。额前的碎发似乎比白天更凌乱了些,遮住了小半眼睛,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
他也看到了她,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停滞。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粉笔灰还在不知疲倦地缓缓飘落。
林未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被惊扰的蜂群,毫无章法地乱撞起来。她慌忙转回头,假装专注于那条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抛物线,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怎么会回来?他不是应该……和那些理科班的男生一起去打球,或者,已经看到了那瓶冰红茶,正和沈墨在一起?
各种猜测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破灭。被无限放大。
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不疾不徐,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敏感而紧绷的神经上。
“我来吧。”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近,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
林未雨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甚至不敢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踮脚举臂的滑稽姿势,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
顾屿没有等她回应,已经伸手接过了她手中那块沾满粉笔灰的黑板擦。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微凉而陌生的触感。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她的手臂,直抵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差点撞到身后的讲台。
顾屿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或者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他只是沉默地、利落地开始擦拭黑板。他的动作远比她有力而高效,手臂扬起落下,带着一种属于男生的、干净利落的节奏感。那些顽固的粉笔字迹在他手下迅速消失,还原出黑板原本的墨绿色。粉笔沫子依旧纷纷扬扬的在阳光透过窗户的空中跳着毫无节骤的舞。
林未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比想象中要宽阔一些,脊背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感。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粉混合了阳光曝晒后的清爽气息,与她鼻尖萦绕的、属于沈墨的那股甜腻草莓香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沉默有时候震耳欲聋,尤其是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之间。”
“你……你不是去物理老师那儿了吗?”最终,还是林未雨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出口,才发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应了一声,手下动作未停,言简意赅,“结束了。”
然后,又是沉默。
林未雨在心里懊恼地捶打自己。真是蠢死了!这问的是什么蠢问题!难道要直接问“你看到沈墨给你的冰红茶了吗”?
她局促地绞着手指,目光无处安放,最后只好落在自己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上,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灰尘,像她此刻蒙尘的心事。
“那个……”她再次尝试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地……地我來扫吧。”
这次,顾屿终于停下了动作,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潭望不见底的深水,里面情绪莫辨。
“不用。”他吐出两个字,将黑板擦扔进粉笔槽,然后径直走向教室角落,拿起了那把比她还高的竹扫帚。
林未雨站在原地,看着他开始扫地。他扫地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效率奇高。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秋夜蚕食桑叶,一点点啃噬着她混乱的思绪。
她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完全插不上手。犹豫了片刻,她拿起湿抹布,开始擦拭讲台和窗台。动作机械而重复,心思却全系在那个沉默扫地的身影上。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课堂上思维敏捷、锋芒毕露的是他;运动场上身姿矫健、引女生欢呼的是他;被老师点名批评时满不在乎、眼神叛逆的是他;此刻,沉默地、几乎是包揽了所有重活,留给她最轻松事情的,也是他。
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角,水下却隐藏着庞大而复杂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倒垃圾……”顾屿扫完了地,将垃圾集中到畚斗里,看着那满满一筐纸屑和灰尘,微微蹙了蹙眉。
“我去吧!”林未雨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毫无用处的迫切。她伸手想去接那个沉重的铁皮畚斗。
顾屿却侧身避开了她的手,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用,还是我来吧。”
说完,他单手提起那装满垃圾的畚斗,另一只手则拎起了墙角的垃圾桶,步履轻松地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