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课间,她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回来时,必须经过顾屿的座位。他正低着头,对着面前的语文课本发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黑色的中性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飞,像一个沉默的、孤独的陀螺。
就在林未雨即将走过他身边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那目光不再像平时那样清淡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困扰。
“林未雨。”他叫住了她,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课间教室里,足够清晰。
林未雨脚步一顿,心跳骤然失序。她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嗯?”
顾屿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摊在桌上的语文课本,翻到《滕王阁序》那一课,指着一段用红笔画了无数个圈圈的句子,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挫败的困惑:
“这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后面的‘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是怎么一下子转过去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感觉……接不上。”
他的问题如此具体,如此……学渣,与他平时在数理课上那种碾压众生的姿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萌。林未雨愣了两秒,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但她很快克制住了,因为她看到顾屿问这个问题时,眼神是认真的,甚至带着点和他形象极不相符的……苦恼。
她凑近了些,看向他指的那段文字。属于少年的、干净而微带凛冽的气息淡淡地萦绕过来,让她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又有些紊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
“这里……其实是一种情感的转折和升华。”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拿起自己桌上的一支笔,在他的书上轻轻划着,“前面王勃在感叹命运多舛,知己难逢,心情是很低落的。但后面他突然笔锋一转,说北海虽然遥远,乘着大风也能到达;早年的时光虽然已经逝去,珍惜将来的岁月,为时还不晚。”
她抬起头,看向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理解的信号:“这是一种自我宽慰,也是一种不甘沉沦的振作。就像……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微光,然后告诉自己,朝着那点光走,还是有希望的。”
顾屿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划线的笔尖上,又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潭水,林未雨看不出他是否听懂了,或者,他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他“嗯”了一声,很轻。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看着那段文字,不再说话。
林未雨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开,还是该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她如蒙大赦般,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刚才靠近他时那短暂的、呼吸相闻的距离感,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洗衣粉清香与一丝烟草味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感官里。
这节是数学课。老师一上来就发了一套模拟卷进行随堂测验。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绷,只剩下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林未雨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与函数和几何的搏斗中。然而,做到后半张试卷时,一道关于立体几何的证明题像一座大山般拦在了面前。她尝试了几种辅助线的做法,却始终无法打通关键的那一步。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心头,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先跳过这道题时,一张小小的、被折叠成方块的纸条,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手边。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是本能地,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四周。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低头看书,同学们都在埋头苦战。她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干净利落、带着几分棱角的字迹,是用黑色的中性笔写的。那字迹,她认得,和之前他传给周浩的答案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纸上写的是那道立体几何题的关键辅助线作法,以及一个简洁至极的做题提示。
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中混沌的迷雾。所有阻塞的思路,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林未雨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感激和一丝隐秘喜悦的情绪。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飞快地按照纸条上的提示,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步骤清晰,逻辑顺畅。刚才还如同天堑般的难题,转眼间土崩瓦解。
当她终于写下最终的证明结论时,下课铃声也响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
她悄悄地将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那微硬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存在感。她回过头,想对身后的人说声谢谢。
顾屿已经站起了身,正把那张惨不忍睹的、大部分空白着的数学卷子随手塞进桌肚。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递出关键纸条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甚至没有看林未雨一眼,就和凑过来的周浩一起,走出了教室。
仿佛那只是他随手为之,如同拂去身上的一粒尘埃。
林未雨站在原地,手心里的纸条变得滚烫。她看着他和周浩勾肩搭背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试卷上那道刚刚被攻克的难题。
咖啡与风油精的气味依旧浓郁,期末的硝烟依旧弥漫。但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有些东西,似乎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那句关于李商隐的笨拙解读,那道立体几何的还关键提示,像两颗悄然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远得多。
她轻轻展开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条,看着上面那行属于他的、干净有力的字迹。窗外,依旧是云港市冬日里常见的、阴沉沉的天色,但林未雨却觉得,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正试图穿透这浓重的、名为青春的迷蒙烟雨,静静地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