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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丝巾里的夏天（第1页）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空气里开始浮动着一种甜腻而躁动不安的气息。那不仅仅是日渐浓郁的夏意，更是一种被商业包装和社交媒体放大后的、名为“母亲节”的集体情绪。校园里，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交头接耳，讨论着该给妈妈准备什么惊喜。精品店的橱窗早早换上了温馨的主题装饰，粉色的康乃馨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价格也水涨船高。□□空间和朋友圈里，已经开始零星出现对母亲的祝福和老照片，配着感伤或励志的音乐，仿佛一场提前上演的情感预演。

林未雨穿行在这片日渐浓厚的氛围里，像一条游离在暖流之外的鱼。她的心里揣着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那块石头，是她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校服口袋里，被她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潮湿。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林未雨却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某个重要的战场，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

她没有去那些同学们热议的、装修时髦的精品店。那些地方的商品，标签上的数字总是让她心惊肉跳。她拐进了学校后门那条熟悉的、略显破旧的老街。这里的店铺门脸窄小，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物品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她在其中一家招牌斑驳、玻璃柜台里摆满了各色小商品的杂货店前停下了脚步。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正就着门口的光线慢悠悠地缝补着一件衣服。林未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撞击声。

她在卖服饰配件的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手指拂过那些挂着“清仓处理”、“特价优惠”牌子的商品，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上。

那是一条真丝丝巾。

底色是极其温柔的浅杏色，像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的颜色。上面手绘着疏疏落落的、淡蓝色的铃兰花，花朵小巧而羞涩地低垂着，仿佛在守护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丝巾的触感冰凉、滑腻，像握住了一捧流动的泉水，又像触摸到了母亲年轻时可能拥有过的、光滑的皮肤。

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它。

“姑娘，给妈妈买礼物啊？”老太太抬起头，从老花镜的上方看她，眼神慈祥而通透。

林未雨像是被看穿了心事，脸颊微微发烫，轻轻“嗯”了一声。

“这颜色好，素净，不俗气。你妈妈肯定会喜欢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林未雨小心翼翼地问了价格。老太太报出一个数字，比她预想的要稍微高一些，但还在她紧紧攥着的那卷钞票能够覆盖的范围之内。她几乎没有犹豫，像是怕下一秒就会反悔，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些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零钱，一张一张，仔细地数好，递了过去。其中有几张褶皱的角，被她用力地、反复地抚平过。

老太太接过钱，慢悠悠地用一个印着暗红色牡丹花的简陋纸袋，将丝巾仔细包好，递给她。“好孩子，有心了。”

拿着那个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纸袋走出杂货店，林未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但她却感觉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因为完成了一件神圣使命而咚咚地、有力地跳动着。

她想象着母亲收到礼物时的样子。母亲一定会先愣了一下，然后那双总是带着些许疲惫和操劳痕迹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她很少见到的、明亮的光彩。她可能会嗔怪她乱花钱，语气里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欣慰。她可能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丝巾光滑的表面，像抚摸一个易碎的梦。她或许会在某个不用上班的清晨，对着家里那面有些模糊的旧镜子，将丝巾系在颈间，端详片刻，然后又不舍地解下来，重新叠好，放进衣柜最深处的那个带锁的抽屉里，和她那些几乎从未穿出过家门的、颜色鲜亮些的衣服放在一起。

母亲的衣柜，是一个被岁月和现实尘封的舞台。里面挂满了色调灰暗、款式过时的衣物，像一片沉寂的、失去了季节更迭的森林。只有最里面，藏着几件她年轻时的裙子，颜色明媚，腰身纤细，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过了时的海报，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与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妇人截然不同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故事。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像一只候鸟，只在春节时短暂地归巢，带回一身的尘土和一张数额固定的存折。母亲用那点微薄的收入，精打细算地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她的学费和生活。她像一棵被种在贫瘠土地上的植物，拼命地向下扎根，汲取着稀薄的养分，然后将所有能开出的花、能长出的叶，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她的女儿。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褪去了颜色，收敛了芬芳。

林未雨知道，这条丝巾，改变不了什么。它无法抚平母亲眼角的皱纹，无法让父亲归家的次数变得频繁，也无法让那个总是显得有些空旷和清冷的家瞬间温暖起来。

但是，她只是想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告诉母亲：我看见您的付出了，我看见您被掩藏的美丽了。我想把一点点我认为的、属于夏天的，属于更明媚生活的颜色和柔软，系在您的颈间。哪怕，它轻如蝉翼。

回到家，果然如她所料，冷冷清清。母亲上的是晚班，要到夜里十点多才能回来。厨房的灶台是冷的，没有想象中的热气腾腾的饭菜。她放下书包，将那个印着牡丹花的纸袋，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母亲卧室的床头柜上，压在母亲每晚睡前必读的那本《家庭医生》杂志下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她没有写卡片。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也写不下来。那份心意，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发现吧。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由温暖的橘红变为沉静的靛蓝。远处传来邻居家炒菜的滋啦声和隐约的电视声，更反衬出她这里的寂静。

她忽然想起了顾屿。

那个总是带着一身谜团和疏离感的男孩。她想起不久前的篮球赛，他在场上奔跑跳跃，阳光洒在他汗湿的发梢，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引来无数女生的尖叫和目光。那一刻，他是耀眼的，是人群的焦点。可她也记得，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当他独自一人靠在走廊尽头，或者沉默地望着窗外时，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郁，像晴朗天空中猝不及防飘过的一片乌云，沉重得与他整个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在图书馆，他向她请教一句古诗词的释义，话题不知怎的，偶然滑向了“母亲”这个词。他只是极其简短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提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林未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是单纯的依恋或爱，那里面似乎混杂着一种更深刻、更沉重的东西——也许是怨怼，也许是无奈，也许是一种被深深压抑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就那么一瞬间，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他就迅速用他那惯有的、带着点嘲讽和不在乎的面具，将那一丝裂缝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再无迹可寻。

他和他的母亲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那片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的忧郁，是否也与他口中那个一闪而过的“母亲”有关？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疑惑的涟漪。她发现自己对顾屿的了解，原来如此肤浅。她看到的，只是他愿意展露在人前的那一面——阳光的，不羁的，聪明的，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而那片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巨大的冰山，她一无所知，却又被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吸引着，想要去探寻。

夜色渐深。楼下传来了熟悉的、略显疲惫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