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像一只蘸满了湿漉漉绿意的画笔,肆意地在云港市的天空和街道上涂抹。空气不再是清透的,而是变得粘稠、沉闷,饱含着过量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仿佛轻轻一挤,就能拧出淅淅沥沥的雨来。校园里那几棵年岁久远的香樟树,叶片被滋养得肥厚油亮,绿得近乎发黑,散发出一种植物在被过度催逼生长时特有的、带着微腥的蓬勃气息。
这种无处不在的潮湿和闷热,并不仅仅源于自然节令。它更像是一种弥散在空气里的集体情绪,一种名为“生物会考”的低气压,笼罩在高一年级每一个人的头顶。
这是一场战役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没有硝烟,却充满了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笔尖划过快节奏的哒哒声,以及无数个大脑细胞在拼命记忆、理解、消化时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课本,练习册,还有那本几乎被翻烂了的、封面卷起毛边的《生物会考冲刺宝典》,像一座座沉默的堡垒,堆砌在每个人的课桌上,几乎要将那些年轻而单薄的身影淹没。教室里,走廊上,甚至操场边那几级少有人走的石阶,都成了临时的复习据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混合着疲惫、焦虑和最后冲刺阶段特有的亢奋神情。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角落,那页关于“遗传与变异”的纸张,已经被她反复摩挲得有些柔软起毛。阳光透过被水汽模糊的玻璃,艰难地挤进来,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一片昏黄而暧昧的光斑。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各种颜色的笔迹,黑色的是定义,蓝色的是图解,红色的是她屡次犯错后标注的重点难点,像一幅混乱而焦虑的心电图。
她的目光,却有些涣散地落在那些扭曲的、如同神秘符文般的遗传图谱上。孟德尔和他的豌豆,DNA双螺旋那优雅而冷酷的结构,显性基因与隐性基因如同命运般不可抗拒的排列组合……这些冰冷的知识点,此刻在她眼里,却奇异地与她周遭的世界,与她心底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纠缠在了一起。
她看着那些决定豌豆是圆是皱、是黄是绿的基因符号,忽然想到,是不是也存在某种“命运基因”,决定了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比如,决定了顾屿天生就拥有那双能轻易看透复杂物理定律的眼睛,而自己却要在这基础的生命科学知识点上绞尽脑汁?是不是也存在某种“情感基因”,显性的,隐性的,决定了谁会不可救药地吸引谁,而谁又注定只能成为对方生命图谱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注?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一丝近乎哲学层面的忧伤。
“未雨!未雨!”渊晨像一阵带着香风的小旋风,从旁边刮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空座位上,苦着一张明媚的小脸,把一本摊开的生物书推到她面前,手指用力地点着上面一个复杂的遗传病系谱图,“快快快!救命!这个,这个常染色体隐性遗传,为什么III-7和III-8生出的孩子IV-2患病的概率是三分之一?我怎么算都是二分之一啊!这什么反人类的设计!”
林未雨收回飘远的思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道题上。她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在本子上一边画简化图,一边讲解:“你看,首先确定III-7和III-8都是携带者,但表现正常……那么他们的基因型组合就有这几种可能……”
她讲得很耐心,尽量让自己的思路清晰。渊晨凑得很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努力理解着。讲到最后,渊晨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哦!我懂了!要把他们本身是患者的可能性排除掉!天哪,未雨,你讲得比老师还清楚!我爱死你了!”
她说着,就要扑上来给林未雨一个拥抱,被林未雨笑着躲开了。看着渊晨如释重负又活蹦乱跳的样子,林未雨心里那点因为顾屿而升起的、关于“天赋基因”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至少,在理解和讲解这些基础知识上,她并非毫无价值。
“我说,你们女生就知道死记硬背。”一个略带沙哑和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周浩不知何时晃到了她们旁边,他刚结束体育训练,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粘在饱满的额头上,身上散发着蓬勃的、带着汗味的热气。他单手抱着个篮球,另一只手随意地指了指那本生物书,“这玩意儿,有什么难的?不就是Aa,AA,aa嘛,跟玩游戏配装备差不多。”
渊晨立刻不服气地瞪起眼睛:“哟,周大学霸,说得轻巧!有本事你别每次生物小测都低空飞过啊!”
周浩被戳到痛处,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带着点体育生特有的混不吝的劲儿:“我那是懒得背。真要逼急了,哥们儿也能考个八九十分给你们看看。”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自信,还是被林未雨捕捉到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与他平日爽朗形象不符的烦躁和迷茫:“说真的,背这些有啥用?以后我要是真走了体育特招,难道还能用孟德尔的豌豆去跟人赛跑?还是能用DNA结构去分析对手的起跑姿势?”他用力拍了一下手里的篮球,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安放的情绪,“有时候真觉得没劲,学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不如多练两组体能实在。”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未雨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是啊,学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应付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是为了那个决定分班、决定未来走向的排名?还是真的为了探寻这个世界运行的奥秘?对于周浩,对于顾屿,对于她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各不相同。这种差异,本身就像一道难解的遗传图谱,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令人困惑的排列。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前门走了进来。
是顾屿。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空荡荡的背包。他似乎刚从哪里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他像是穿过一片浓雾,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对教室里这弥漫的、几乎要实质化的备考氛围,视若无睹。
他不需要。林未雨想。对于他那种数理化接近满分的“天才”而言,生物会考这种侧重于记忆和基础理解的科目,大概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本无需投入过多的关注。他甚至可能只需要在考前随便翻翻书,就能轻松拿下高分。
一种混合着无力感和细微刺痛的情绪,再次悄然蔓延上她的心头。她和他之间,似乎总隔着这样一道无形的、由天赋构筑的壁垒。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顾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趴下补眠或者拿出他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科幻小说。他在座位上坐下后,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然后,定格在了林未雨和渊晨这边,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了她们摊在桌上的、画满了乱七八糟遗传图谱的草稿纸上。
他看了几秒钟,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了林未雨骤然收紧的心弦上。周围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靠近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扭曲。
周浩看到他,吹了声口哨:“哟,顾大学神,莅临指导工作啊?”
顾屿没理他,径直走到林未雨桌旁,俯下身。一股淡淡的、带着阳光曝晒后干净皂角气味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味道,瞬间笼罩了林未雨。她的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