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哽咽,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才厉声质问道:
“鱼阅微!你告诉朕!看着这满背的鲜血,这再也无法恢复如初的伤……你可曾有过一刻后悔?!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你就……就那么想死吗?”
最后一声质问,几乎是从胸腔里嘶吼而出,带着帝王之怒,更带着一个男人目睹心爱之人自我毁灭却无力阻止的绝望与心痛。
鱼阅微趴在柔软的锦褥间,背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面对他疾风骤雨般的质问,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缓缓睁开眼,目光虚虚地落在不远处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悠远而平静,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痛苦,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良久,她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与澄澈:
“陛下,我赴宴,非为求死,亦非为赌气。”
“我乃求仁得仁。”
“陛下……可知‘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变法之道,前人掌灯,后人循光。”
“陛下欲行非常之事,需有非常之契机,亦需有……能刺痛天下人耳目、涤荡乾坤的……非常之牺牲。”
她微微侧过头,余光能瞥见他紧绷而痛苦的侧脸轮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变法刍议》一出,妾便在等着。”
“崔弼之谋,不过是为这‘牺牲’,递上了一柄最合适的刀。我若避,若求救……陛下或可护我一时周全,然则门阀之恨不消,朝野质疑不断,变法之阻力,只会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唯有如此惨烈……”
“唯有让这长安城的人都看着,让这天下人都知道,一个女子,一个他们眼中的‘贱籍’,为了胸中一点星火,为了那或许能实现的‘公平’二字,可以付出何等代价……”
“才能让有些人……真正警醒,才能真正……为陛下,扫清些许障碍,换来……片刻清明。”
她顿了顿,背上的伤口因说话而牵扯,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蹙紧了眉头,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
“此身虽残,若能为后来者踏出一条稍显平坦的通天之路,能为陛下心中那点未曾泯灭的‘公平’之念,添上一块微不足道的基石……那么,鱼阅微……死得其所,何悔之有?”
这番话,如同黄钟大吕,重重敲击在李湛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平静而决然的神情,看着她背上那象征着牺牲与决绝的狰狞伤口……
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仅仅是在帮他。
她是在践行她自己的“道”。
她是以身为炬,在点燃这场变革的烽火。
她看的,从来不只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而是更广阔的江山社稷,是那隐藏在历史迷雾深处的、属于“道”的方向。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无比羞愧与汹涌敬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愤怒与哀恸。
他猛地后退一步,第三次“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她的榻前。
他仰起头,望着榻上那个看似柔弱、却拥有着比钢铁更坚硬意志的女子,眼眶通红,声音颤抖着,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卑微,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一直以为,将你留在身边,是困住了你……是朕的私心……”
“直至今日,直至此刻……朕方知大错特错!”
“卿之心胸,卿之见识,卿之为道殉身之志……非池中之物,非闺阁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