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温和地落在杜清臣身上,缓缓开口道:“十三郎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杜清臣抬起头,忙笑道:“岳父言重了,这都是清臣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鱼玄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谦辞,语气愈发温和豁达:“眼看微微临盆就在这几日,衙门里若无十万火急之事,我便也告假几日。书院那边,你既已安排妥当,便安心待着。我的意思是,这半月,我们一家四口,谁都别再惦记着外头那些事业前程了。”
他目光扫过女儿隆起的腹部,又看向杜清臣和夫人,脸上露出一种卸下所有身份负累的轻松笑意:“趁这个机会,我们都好好歇歇。天塌不下来,南州也乱不了。这段时日,我们便守在一处,安安稳稳地,等着咱们家这桩最大的喜事降临。如何?”
这番话,如同暖流淌过心田。杜清臣望着岳父那慈和而豁达的面容,心中蓦地便想起了成婚之前,自己为了那点“嫁妆”,为了在南州立足,常常在衙署与书院之间两头奔忙,还要绞尽脑汁作诗卖文,时常熬至深夜。
那时,这位世伯便也是这样,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温言劝过他:“十三郎,事缓则圆,不必过于苛求自己。钱财名利,皆是身外物,一家人平安喜乐,才是根本。”
彼时他虽感激,却总觉肩上压力沉重,不敢真正松懈。而如今,听着岳父几乎如出一辙的宽慰之语,感受着这小院里毫无保留的接纳与关怀,一种混合着巨大安心感与浓浓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了他的鼻尖眼眶。
想到此,再思及自身——父母远在江南,因早年外放,聚少离多,他自少年时起,便甚少享受到这般细致入微、毫无保留的长辈关怀。虽有叔伯照应,终究隔了一层。而鱼玄理与傅氏,自他来到南州,待他如亲生,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世交之谊。
一股混合着感激、委屈、以及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对亲情渴望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想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但那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紧握着茶杯的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岳父……”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这一落泪,可把旁边的鱼阅微和傅氏惊动了。鱼阅微本就浅眠,听到动静,立刻睁开了眼,见到杜清臣竟在垂泪,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身子沉重,便要起身:“清臣?你怎么了?”
杜清臣连忙摆手,想说自己无事,却喉头哽咽,发不出声。
鱼阅微已挣扎着坐起,挪到他身边,拿出自己的绢帕,也顾不得父母就在一旁,便轻柔地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声音里满是心疼与着急:“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还是我这些日子太磨人,让你受委屈了?”
傅棠以为是自家夫君说了什么重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鱼玄理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女婿这难得流露的脆弱模样,又看看女儿那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不由得抚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疼爱:
“哈哈哈!瞧瞧!瞧瞧!我们这平日里狷介不羁的杜大才子,南州文坛仰望的杜司库,竟也有这般小儿女情态,被老夫几句话说得掉起金豆子来了!莫不是觉得岳父我这‘暂且歇歇’的提议,委屈了你的青云之志?”
他这话虽是调侃,却并无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充满了对晚辈的亲昵与包容。
杜清臣被岳父这般取笑,更是窘迫,泪水却流得更凶,仿佛要将这些年独自背负的艰辛与此刻感受到的巨大温暖,都借着这泪水宣泄出来。他一边任由鱼阅微笨拙地替他擦泪,一边摇头,哽咽道:“不……不是……小婿是……是心中感念岳父岳母待我如亲子……一时……一时情难自禁……”
鱼阅微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是酸软一片,明白他是想起了自家父母不在身边的孤单,低声哄道:“呆子……爹爹娘亲待你好,不是应当的么?莫哭了,莫哭了,再哭……再哭孩儿在肚子里都要笑话你了……”
杜清臣感受到妻子温柔的抚慰和岳父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心中激荡渐渐平复,那泪水也终于止住,只是眼睛和鼻头还红红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进寝室内。鱼阅微侧卧在床,杜清臣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拥着她,手臂轻柔地环在她隆起的腹部的上方,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室内静谧,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鱼阅微却没有睡意,她想着白日里杜清臣落泪的情形,心中依旧萦绕着浓浓的心疼。她轻轻握住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十三郎,”她声音很轻,如同梦呓,“我知晓的……知晓你父母远在江南,与你不甚亲厚,你年少时,吃了不少独自求学的苦,也……也甚少享受到这般被长辈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日子。”
她顿了顿,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呼吸微微一滞,便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愈发温柔:“所以……所以那时在长安,我明知前路未卜,明知南州艰险,也无论如何,都想把你带在身边。想……暖一暖你。”
这话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触碰到了杜清臣心底最柔软、也最孤独的角落。他鼻尖又是一酸,却没有再落泪,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她颈后散发着馨香的发丝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与安宁。
鱼阅微感受到颈后传来的、他温热的呼吸和一丝的湿意,心中疼惜更甚。她微微侧过头,在朦胧的月光下,寻到他的脸颊,看到他眼角依稀残留的淡淡泪痕,心中一动,便仰起头,将自己的唇,温柔地、珍重地印了上去,吻去那一点咸涩,也吻去他心中所有的不安与孤寂。
“睡吧,”她在他的唇角边低声呢喃,如同最有效的安神咒,“我和孩儿都在呢。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杜清臣闭上眼,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所有的漂泊与孤寂,都在妻子这温柔的亲吻与承诺中,消散于无形。窗外秋虫唧唧,月华如练,守护着这一室静谧而深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