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江梧摇摇头,“我父亲能画出雪的体温——不是冷的,而是有生命力的。他说雪在呼吸,只是很慢,慢到我们察觉不到。”
苏念再次看向那棵树。此刻太阳完全升起,阳光斜射过来,给雪的表面镀上一层淡金。确实,雪不是死的,它在光线下闪烁,在微风中颤动,在温度变化中缓慢地改变形态。
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画得更自由。不再拘泥于树的形状,而是画雪与光的关系,画寂静中的动感,画这个瞬间的永恒。
三、雪停时分
上午九点,雪渐渐停了。
天空从铅灰变成浅灰,云层裂开缝隙,透出淡淡的蓝。阳光变得强烈,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工厂区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扫雪的声音,有孩子兴奋的叫喊,还有狗在雪地里奔跑的吠声。
江梧完成了画作。他用画刀在右下角签上名字和日期:江梧,2005。11。8。
苏念也画完了速写。她看着自己的作品——不如江梧的细腻,但有一种初学者的真诚。她想了想,在角落写下:“初雪,与江梧。”
“要回去了吗?”江梧收拾画具。
“再待一会儿。”苏念舍不得离开。这个早晨太美,美得不真实。她怕一转身,这一切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江梧似乎明白她的想法。他没有催,只是坐在石墩上,看着那棵树。“我父亲最后那天,雪也停了。太阳出来时,整棵树闪闪发光。他说:‘小梧,你看,连死亡都可以这么美。’”
苏念在他身边坐下。雪地很冷,但他们的羽绒服足够厚。
“你恨过吗?”她轻声问,“恨疾病,恨命运,恨他离开你。”
江梧沉默了很久。风刮过树梢,震落一片积雪,哗啦一声。
“恨过。”他终于说,“尤其在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恨他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会儿,恨他为什么答应要教我画素描却再也做不到了,恨他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苏念听得出底下的汹涌。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恨没有用。”江梧抓了一把雪,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他走了,就是走了。我恨也好,不恨也好,他都不会回来。但有一件事我能做——继续画画,画得比他更好,把他没画完的世界画完。”
苏念看着他侧脸。晨光中,少年的轮廓清晰而坚定。失去父亲没有击垮他,反而让他学会了如何独自站立。
“我父亲也在很远的地方。”苏念说,“有时候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只能靠照片回忆。但每次画画时,我就觉得他在看着我——就像你父亲看着你一样。”
江梧转头看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你父亲很幸运。”
“为什么?”
“因为你记得他的方式,是创造,而不是哀悼。”
这句话让苏念愣住了。她从未这样想过。对她来说,画画只是本能,是表达,是连接。但现在她明白了——每一幅画都是一封信,写给远方的父亲,告诉他:我在好好长大,我在认真看世界,我没有辜负你给予的生命。
雪又开始下了,很小,是那种细细的雪沫,在阳光下闪烁如金粉。
“该回去了。”江梧站起身,“吴奶奶该担心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工厂区。回头望去,那棵梧桐树在雪中静立,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苏念知道,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早晨——记得雪,记得树,记得身边的少年,记得那些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对话。
回去的路比来时热闹。胡同里,大人们正在扫雪,孩子们在打雪仗,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九号院门口,吴奶奶拿着扫帚,看见他们便招手:“可回来了!这俩孩子,大雪天往外跑,不怕冻着!”
院里,李素英正在扫梧桐树下的雪。看见苏念,她直起腰,眼神里有关切,也有责备。“去哪儿了?”
“写生。”苏念举起速写本。
李素英看了看本子上的画,又看看苏念冻得通红的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进屋暖和暖和,姜汤在灶上。”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锅里煮着姜汤,辛辣的香味弥漫。吴奶奶给他们盛了两大碗:“趁热喝,驱寒。”
苏念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姜汤很辣,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江梧坐在她对面,喝汤时睫毛上沾了水汽,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小梧。”吴奶奶突然说,“你妈妈来信了。”
江梧的手顿了顿。“说什么?”
“问你什么时候过去。她说那边学校联系好了,公寓也找好了,就等你和奶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