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说,今天不画石膏,自由创作,就当期末考试。教室里一下子松快了,有人搬出油画工具,有人继续画速写,还有几个凑在一起商量画什么。
苏念翻开速写本,却不知道画什么。她转头看江梧,他已经铺开一张全开的水彩纸,正在调色盘上挤颜料。蓝色,很多种蓝:钴蓝、湖蓝、群青、普蓝。
“你要画什么?”苏念问。
“天。”江梧说,“北京冬天的天。”
苏念看向窗外。天空是那种脏兮兮的灰白,像用旧了的抹布。她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画的。
但江梧已经开始画了。他先铺了一层水,然后用大笔刷蘸了极淡的灰蓝,横扫过去。颜色在湿纸上晕开,边界模糊,云层的质感就出来了。他画得很快,手腕悬空,笔尖在纸上跳跃。
苏念看着,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画眼睛看见的天,是在画记忆里的天——那些有鸽子飞过的、有风筝飘着的、有夕阳染红的、有初雪落下的天。
她低下头,在自己的纸上画了起来。不假思索,铅笔自己动着。她画了九号院的梧桐树,但画的是树根——那些拱出地面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她画得很细,每一道裂纹,每一块苔藓,每一只蚂蚁爬过的痕迹。
画着画着,她想起江梧说的:树有树的领地。
那树根之下呢?那些看不见的、在泥土里延伸的部分,是不是另一片领地?那些死去多年的落叶,那些融化的雪水,那些蚯蚓钻出的孔道,是不是都在那里?
她沉浸进去,连下课铃都没听见。直到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抬起头。
江梧的画已经完成了。不是一幅,是三幅,铺在地上。第一幅是清晨的天,淡紫和粉红交融;第二幅是正午的天,苍白得刺眼;第三幅是傍晚的天,橙红与深蓝交接,边缘处有一抹奇异的绿——那是北京冬天特有的“暮光绿”。
“你怎么画这么快?”苏念问。
“心里早就画过很多遍了。”江梧蹲下,检查画面干透没有,“最后一周,想把它们都留在纸上。”
苏念把自己的画递过去。“我画了树根。”
江梧接过去,看了很久。久到苏念以为他不喜欢。
“这里,”他指着树根交错处的一个小黑点,“是什么?”
苏念凑近看。那是她无意识点上去的,可能是铅笔钝了,也可能是手抖了。
“不小心点的。”她说。
“别改。”江梧把画还给她,“留着。像一只眼睛,在看。”
苏念再看那个黑点。果然,有了江梧的话,它真像一只眼睛了——埋在树根深处的、沉默的眼睛。
他们一起收拾画具。周老师走过来,看了看江梧的三幅天空。
“要走了?”她问。
“嗯,下周。”江梧说。
周老师点点头,没说什么客套话。她只是拍了拍江梧的肩膀,力度很轻,然后转身走了。
走到教室门口,江梧突然说:“周老师。”
“嗯?”周老师回头。
“谢谢您。”江梧说,“高二开学时,您把我从普通班调到美术班。”
周老师笑了。“是你自己考进来的。素描满分,全校就你一个。”
“但您让我当了小组长。”
“那是因为你画得好。”周老师说,“走了也要好好画。”
“嗯。”
走出教学楼,天已经暗了。风刮起来,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苏念把围巾裹紧,还是觉得冷风往脖子里钻。
“去画室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