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气氛沉默而压抑。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疲惫、伤痛以及对大奎死亡的悲伤所取代。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步履沉重。
胖子大概是唯一一个还有力气和心情抱怨的,他一边揉着被藤蔓抽疼的胳膊,一边嘟嘟囔囔地计算着这趟“买卖”的亏盈,心疼他那些“可能很值钱但没来得及拿”的明器,又后怕地感慨能捡回条命已经是祖师爷保佑。他的聒噪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死亡带来的沉重阴霾。
潘子走在吴三省身后,背挺得笔直,但紧抿的嘴唇和赤红的眼眶泄露了他内心的悲愤与自责。大奎跟了他和吴三省不少年头,虽然胆小怕事,但为人还算忠厚,就这么惨死在他眼前,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挫败感和兄弟义气带来的痛苦深深啃噬着他。
吴三省走在最前带路,脸色阴沉,目光时不时扫过手中的紫金盒子,又或者掠过身后沉默行走的张起灵和关根,眼神复杂难明。他在盘算,在权衡。鲁王宫的秘密揭开了一角,蛇眉铜鱼和紫金盒子到手,但付出的代价不小,还多了关根这个巨大的、不受控制的变数。这个长得像自己侄子、身手了得、对古墓机关和危险有着近乎预知般敏锐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在这个节骨眼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吴三省的老辣让他绝不会轻易相信“受人所托”这种说辞,他更倾向于认为,关根的出现,与他正在下的这盘大棋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吴邪走在队伍中间,失魂落魄。墓中的景象还在他脑海中反复闪回,大奎最后那只伸出尸茧又无力垂落的手尤其清晰。恐惧、恶心、悲伤,还有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巨大茫然冲击着他。他下意识地跟紧了前方的张起灵,仿佛只有靠近这个沉默却强大的同伴,才能获得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他不时地偷偷看向斜后方沉默行走的关根,心中充满了困惑。关大哥救了他不止一次,那种果断和预判能力让他心惊,但关大哥看他的眼神,还有看小哥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异常复杂,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重和……悲伤?这让他既感激,又不安。
张起灵走在吴邪斜前方,步伐稳定,气息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比平日更苍白些。他左手随意地垂在身侧,伤口似乎已经不再流血,但关根能看出他行走时左手几乎不用力,显然还在疼痛。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的山路,偶尔会极其短暂地瞥一眼身侧的吴邪,确认他的状态,或者,更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关根。
而关根,依旧走在队伍最后。他的存在感似乎被刻意压低了,沉默得像一道影子。但他的全部心神,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笼罩着前方的张起灵。
他看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看着他行走时左肩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因避免牵动伤口而比平时更挺直一些的细微姿态,看着他偶尔因林间穿过的凉风而几不可查地轻抿一下的薄唇。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牵扯着关根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根神经。
山风穿过树林,带来清新的草木气息,也带来一丝凉意。关根看到张起灵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很轻微,几乎无人察觉。但他看见了。
几乎是本能地,关根停下了脚步,解开了自己虽然湿透但外层有一定防风功能的外套。他的动作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不能直接递过去。他沉默地脱下外套,没有拧干(拧了也还是湿的),只是用力抖了抖,然后加快几步,走到了正低头看路、有些精神恍惚的吴邪身边。
“披上,山里风凉。”他将潮湿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年轻吴邪肩上,声音低沉。
吴邪吓了一跳,感受到肩上湿冷的重量,愣了一下,连忙道:“关大哥,不用,我……”他看到关根里面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同样湿透的里衣,更不好意思了。
“你脸色不好,容易着凉。”关根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前方张起灵的背影,然后重新垂下,“我习惯了,没事。”
说完,他不再给吴邪拒绝的机会,退回了队伍末尾。
年轻吴邪抓着肩上冰冷潮湿的外套,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关大哥虽然话少,看起来冷硬,但……真的很照顾他。他紧了紧外套,虽然湿冷,但确实挡掉了一些山风。
而走在前面的张起灵,在关根给吴邪披上外套的瞬间,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关根几乎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张起灵自己都未觉察的……波动。
关根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给吴邪披上外套,固然有照顾这个“过去自己”的意思,但更深层、连他自己都不愿完全承认的私心里,何尝不是一种笨拙的、曲折的关心?他无法直接关怀张起灵,便只能将这份心意寄托在保护吴邪身上,仿佛这样,就能间接地、微不足道地守护到那个人。
这是一种多么卑微又无奈的情感。他像个躲在阴影里的偷窥者,贪婪地汲取着那人的一丝一毫,却连光明正大看一眼的勇气都要小心斟酌。沙海十年磨砺出的冷硬心肠,在这份失而复得却又触不可及的爱恋面前,溃不成军,只剩下无尽的自苦与挣扎。
山路崎岖,众人的体力都接近极限。终于,在傍晚时分,他们看到了山脚下村庄的袅袅炊烟。
吴三省联系了留在村里的伙计,很快有车来接。一行人狼狈不堪地坐上车,离开了这片给他们留下永生噩梦的山林。
回到吴三省在附近城镇安排的临时落脚处,热水、干净的衣服、热饭热菜终于让众人恢复了些许生气。潘子被送去诊所进一步处理伤口,胖子嚷嚷着要好好吃一顿压惊,吴三省则拿着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钻进房间再不露面,显然要仔细研究。
吴邪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但精神依旧萎靡,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墓里的场景还是挥之不去。
关根也简单清洗了一下,拒绝了胖子一起吃饭的邀请,只说自己很累,想休息。他回到吴三省给他安排的临时房间,房门紧闭。
但他并没有休息。他坐在床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经过特殊防水处理的贴身小包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小罐气味清冽的特效伤药,一卷弹性透气的高级医用绷带,还有两片他根据后世知识自制的、用于驱除阴寒湿气的药贴。这些都是沙海时期他为自己和手下准备的精品,效果远非这个时代的普通药物可比。
他握着这些东西,指尖微微发烫。他知道张起灵的房间就在斜对面。他知道张起灵手上的伤需要更好的处理,体内的阴寒需要尽快驱散。
他想现在就过去,敲开那扇门,什么也不说,只是拉起他的手,为他上药,包扎,贴上药贴。他想看着他,哪怕只是片刻。
可是他不能。
他的身份是最大的阻碍。他无法解释这些效果非凡的药物的来历,无法解释自己对张起灵伤势如此清楚的了解,更无法解释自己那逾越了陌生人界限的、浓烈到几乎无法掩饰的关切。
他在房间里枯坐了许久,听着门外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胖子的、伙计的),每一次都让他心头一跳,以为是张起灵,又失望地落下。
最终,夜深人静时,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拿出那罐伤药和一片驱寒贴,用油纸仔细包好,又拿出一张便笺纸。他提起笔,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墨迹几乎要滴落。
他能写什么?写“此药效佳,请敷于伤口”?写“此贴可驱寒,贴于丹田”?写“保重”?无论写什么,他的字迹……吴邪的字迹,即使刻意改变,内在的骨架笔锋呢?张起灵是否认得?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写。他只是将油纸包好,打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快步走到斜对面的房门前,将那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放在了门口的地上,然后迅速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像个胆怯的、不敢留下姓名的爱慕者。
他不知道张起灵会不会用。他甚至不知道张起灵会不会发现那个纸包。
他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在无人知晓的夜色里,献上他小心翼翼、包裹着无数自苦恋慕的、微不足道的关怀。
而一门之隔的走廊上,那扇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有打开。
夜色,愈发深沉了。城镇的灯火在窗外远处明灭,如同关根此刻晦暗难明的心事。鲁王宫的篇章看似结束,但情感的漩涡与命运的暗涌,才刚刚开始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