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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坚硬的地面透过破碎的衣物,持续不断地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我躺在那里,像一具被弃置的残骸,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疼痛之间浮沉。顾凛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散,客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座古董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规律得如同某种冷酷的倒计时,一声声,敲打在空旷的寂静里。
起初,是身体上清晰的、源自今日暴行的疼痛。脸颊肿胀,口腔腥甜,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后又胡乱拼接,每一处被粗暴对待过的皮肤和骨骼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脚踝处,银链锁扣嵌入皮肉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但渐渐地,另一种更熟悉、更幽深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
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冰冷,而是记忆深处那条废弃仓库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气味的阴冷。眼前晃动的,不再是水晶吊灯模糊的光晕,而是黑暗中绑匪狞笑时露出的黄牙,是烧红的针尖逼近时刺目的光点,是冰冷钳子贴上眼皮时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触感……还有,顾凛那双眼睛——不是今日盛怒疯狂的眼,而是更早以前,在那个仓库里,他带人冲进来时,看向血肉模糊的我时,那一瞬间复杂难辨、却又最终归于冰冷审视的眼神。
黑暗粘稠如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扼住喉咙,堵住呼吸。
“不……不……”
我蜷缩起身体,试图抵御那彻骨的寒意和灭顶的恐惧,却发现自己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碎的衣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另一重不适。视野里光影扭曲晃动,绑匪的脸,顾凛的脸,破碎的灯光,斑驳的血迹……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恐怖的图景,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不要……走开……求你们……”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连自己都辨认不出的呜咽和求饶,声音嘶哑低微,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濒死感,那种曾经真切体验过的、被绝望和疼痛淹没的濒死感,再一次紧紧攥住了我,比顾凛施加的任何暴力都更让人恐惧。
哥……沈修哥在哪里?
意识混乱地搜寻着那道早已逝去的光。那个会温柔地拍着我后背,告诉我“噩梦都是假的”的人;那个会用温暖外套裹住我,带我离开冰冷雨夜的人;那个承诺过会永远保护我的人……
他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而顾凛……那个曾经也曾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安抚过我噩梦惊悸的顾凛……他也走了。他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扔在这冰冷的地板上,扔给了这些如影随形、随时可能扑上来将我撕碎的旧日幽灵。
“哥……救我……哥……顾凛哥……别走……救我……”
我无助地哭泣着,呼唤着,明知无人应答,却只能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重复着这些破碎的音节。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蜷缩到极限,指甲无意识地在地板上抓挠,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黑暗的潮水即将彻底淹没头顶。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再次溺毙在那片永恒的冰冷与恐惧中时——
一双手臂,坚定而迅捷地,穿过令人窒息的黑暗,稳稳地托住了我颤抖不止的身体,然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将我整个人从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揽起,拥入了一个怀抱。
不是顾凛那种充满掌控和侵略性的拥抱,带着惩罚意味和情欲热度。这个怀抱,初接触时带着一丝夜色的微凉,透过对方身上挺括的制服面料传来,但紧接着,一种沉稳的、源源不断的暖意便从那具坚实的胸膛透出,缓缓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我本能地挣扎起来,混沌的意识无法分辨来者是谁,只余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抗拒。指甲无意识地抓挠着对方胸前的衣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困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冷汗,狼狈地蹭在对方身上。
“别怕……没事了……小钰,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意识的清晰,以及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切的焦急和痛惜。
那声音……好像……
混乱的漩涡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定石。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个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抬起沉重的头颅,泪眼模糊地向上望去。
光线昏暗,但我还是看清了。
是俞夏。
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他单膝半跪在地板上,将我小心地抱在怀中。那张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面具的脸上,此刻眉头紧蹙,形成深深的刻痕。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里面没有了作为保镖的刻板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和一种……仿佛他自己也正在承受着同样剧烈痛苦的感同身受。
他的手臂稳稳地环抱着我,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牢固地支撑着我瘫软无力的身体,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身上那些显而易见的青紫伤痕。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我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
“呼吸,小钰,跟着我,慢慢呼吸……”他引导着,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自己的呼吸悠长而深沉,胸膛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我混乱的节奏,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尝试跟随他的频率。
我大口地、贪婪地汲取着空气,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绝望气味的黑暗,似乎被这平稳的呼吸节奏和怀抱里的暖意驱散了一些。鼻腔里充斥的不再是血腥和浑浊,而是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一丝皮革护理剂的味道,简单,却令人安心。
“哥……”我依旧深陷在混乱的泥沼里,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和冷汗,狼狈不堪地流淌。疼痛和恐惧让我的话语支离破碎,“疼……好疼……他们……顾凛他……又打我……不要……我怕……”
“我知道,我知道……”俞夏的声音更沙哑了,仿佛这几个字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的。他空出一只手,极其轻柔地、用粗糙却温暖的指腹,一点点擦拭着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污。他的动作熟稔得惊人,力道控制得极好,避开我红肿破皮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抚过皮肤时带来一丝细微的、奇异的麻痒,竟奇妙地安抚了那火辣辣的灼痛和心底翻腾的恐惧。
他没有追问“他们”具体指谁,没有对我语无伦次提及顾凛的名字表现出丝毫意外或评判。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包容一切的、深沉的温柔,承受着我所有崩溃的情绪和混乱的呓语,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誓言:
“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人能再伤害你……别怕……”
他的怀抱,他擦拭泪水时熟稔的动作,他低沉安抚的嗓音,甚至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干净的气息……都交织成一种穿透时光重重迷雾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