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个冰冷的雨夜,巷口昏暗的灯光下,他将带着体温的干燥外套裹在我湿透发抖的身上。
像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深夜,他坐在我床边,宽厚的手掌一下下轻拍我的后背,直到我再次沉入安稳的睡眠。
像……沈修哥。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再一次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冲破我理智脆弱的防线,狠狠地撞击着我混乱不堪的神经。
我止住了哭泣,只是睁着被泪水洗刷过的、湿漉漉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望着他紧蹙的眉间那道仿佛承载了太多重负的刻痕,望着他浅褐色眼眸深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如海的痛惜与温柔,望着他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苍白失色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依旧在轻微颤抖的手,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指尖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轻轻抚上了他的左侧眉骨。
俞夏的身体,在我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没有避开,甚至没有动,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回望着我,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霎时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痛楚,有某种深切的期盼,更有一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克制。
我的指尖,沿着他眉骨的轮廓,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滑动,感受着皮肤下的骨骼形状。
那里……记忆深处,沈修哥左侧眉骨上方,应该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很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旧疤痕。是他小时候调皮,爬树掏鸟窝时摔下来,被树枝划伤留下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有指尖细细抚摸时,才能感觉到那一点点略微不平的凸起。
我的指尖,仔仔细细地,来回逡巡。
平滑一片。
什么也没有。
触感清晰无误地传回大脑。
没有那道疤。
理智,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里所有因那个荒谬念头而升起的微弱热度。
是啊……怎么可能有呢?
沈修哥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死于那场该死的所谓商业竞争,满身鲜血,无声无息。眼前这个人,只是俞夏,一个碰巧有几分相似轮廓、眼神温柔得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保镖。一个因为职责所在,或者仅仅是出于同情,才在此刻对我施以援手的陌生人。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恍惚,所有的……那一丝几乎要破土而生的狂喜,都在这个冰冷的事实面前,碎成了齑粉。
巨大的失落,混合着更深重的、无地自容的绝望和自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我彻底淹没。我像是被那平滑的触感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动作仓皇失措。然后,将滚烫的、写满难堪和痛苦的脸,死死地重新埋进他胸前挺括的制服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而破碎的啜泣。
果然……又是我的妄想……是我的病又犯了……是我在绝望中,可悲地为自己制造出的又一个幻觉……一个一戳就破的、自欺欺人的泡影……
俞夏——或者说,灵魂在承受着凌迟般痛苦的沈修——清晰地感受到了怀里人瞬间的僵硬,那猛然缩回的手,和随之而来更加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彻底崩塌的哭泣。他当然知道林钰在确认什么。那道他小时候留下的、几乎淡不可见的眉骨旧疤。他多么想抓住那只颤抖的手,将它重新按回自己脸上,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告诉他“小钰,哥回来了,哥没有死”。
但他不能。
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将所有几乎冲口而出的真相死死堵了回去。顾凛的阴影无处不在,这栋华丽监狱的每个角落都可能藏着眼睛和耳朵。此刻冲动相认,一旦走漏丝毫风声,带给林钰的绝不会是救赎,而是顾凛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预测的报复和毁灭。他见识过顾凛的偏执能到达何种地步,他不敢赌,更不能赌。
他只能更紧地、更用力地将怀里这具颤抖的、伤痕累累的、寄托了他所有失而复得的珍爱与愧疚的身体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将下颌轻轻抵在林钰柔软微湿的发顶,闭上眼,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重逢却不能相认的痛楚,目睹挚爱受苦却无法立即拯救的愤怒与无力,还有那深埋心底、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爱怜与守护——全都死死压抑下去。
然后,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极低、却沉重如誓言般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重复着那句跨越了生死界限、承载了他所有重生意义的承诺:
“别怕……小钰……我会保护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却异常坚定,“这一次,一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暖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地、坚定地渗入我冰封碎裂、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深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带有千钧重量的承诺从何而来。我们不过是主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但在这一刻,在这片由顾凛亲手制造的、冰冷绝望的现实深渊里,在那些旧日幽灵疯狂嘶吼的包围中,这个名叫俞夏的保镖,和他怀抱里真实不虚的、温暖得令人想落泪的温度,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彻底溺毙在黑暗与恐惧中的浮木。
我停止了啜泣,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意识的狂潮缓缓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奇异安心的茫然。
窗外,夜色依旧浓稠如墨,没有一丝星光。
而拥抱着我的这个胸膛,稳健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温暖得让人只想沉沉睡去,暂时忘却所有伤痛与绝望。
顾凛永远也不会知道。
在他离开之后,在他亲手将这座牢笼的温度降至冰点之后。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的灵魂,正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方式,沉默而笨拙地、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温暖他遗弃在冰冷地狱里的弟弟,试图治愈那些他亲手撕开、又反复践踏的,旧日与当下的,累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