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站在一片狼藉之外,昂贵的西装裤脚甚至没沾上多少污渍。他看都没看一眼倒在地上痛苦蜷缩的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甚至带着一丝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我只是弄脏了他地板的麻烦,然后便转身,踏着一地碎片和残羹,径直上楼去了。
我躺在冰冷黏腻的地板上,手臂和小腿的疼痛交织,烫伤处火烧火燎,划伤处尖锐刺痛。但比□□疼痛更强烈的,是那种被当众彻底剥光尊严、踩入泥泞的麻木和冰冷。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瓷器碎裂的余音,眼前是满目疮痍。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餐厅角落的阴影里冲了过来,带起一阵风。
是俞夏。
他的速度极快,甚至有些失了平日的沉稳。他几乎是扑跪在我身边,脸上是罕见的、几乎无法控制的焦灼与惊怒。他一把抓住我被烫得通红、已经开始起细小水泡的手臂,看到那片刺目狰狞的红色,和他小腿上正在淌血的伤口时,他浅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瞬间冷冽如寒冬最深处的冰湖,里面翻涌的杀意和痛心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时间去拿那个小药盒。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粗鲁,但手臂却异常稳固。他的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抱着我,快步冲向一楼那间他常带我处理伤口的客房。他的步伐又快又稳,踢开挡路的碎片,直奔浴室。
在浴室冷白刺眼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浴缸边缘坐好。迅速拧开水龙头,调到合适的凉水温度,然后拉过我烫伤的手臂,置于水流之下。
冰凉的水流冲刷过灼热刺痛的手臂皮肤,带来一阵瞬间的、令人战栗的舒缓。我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清晰如刀刻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低声道:“……没事,不是很疼。”
他冲洗的动作猛地一顿。
抬起头,那双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心,对施暴者滔天的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溢于言表的心疼。
“怎么会不疼。”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力的愤怒。那愤怒不知是针对疯狂暴戾的顾凛,还是针对此刻目睹一切却无法立刻改变现状、只能事后补救的他自己。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专注、更小心地为我冲洗烫伤处,用干净的软巾吸干水分,然后迅速取来药箱,找出烫伤膏和消毒包扎用品。他蹲在我面前,低着头,极其仔细地为我涂抹药膏,处理小腿上的划伤。整个过程,我们都沉默着。浴室里只有水流声、棉签摩擦皮肤声、和他沉重而克制的呼吸声。
但那种沉默,并非空洞。它被一种厚重而温暖的东西填满了——是无需言说的理解,是感同身受的痛惜,是竭尽全力的守护。这份无声的慰藉,比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更具力量,更能穿透我冰封的绝望,抵达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成了我这个永无止境的、绝望循环里,唯一的常数,唯一的变数,也是唯一真实可触的慰藉与解药。
每一次,顾凛用言语和暴力在我身心刻下“你不是沈修”、“你不配”的残酷印记,试图将我塑造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副本;俞夏就会用他沉默却坚定的守护,和他那带着清苦药香与温暖体温的指尖,一点点、耐心地将那些印记抚平、舒缓。他在治愈顾凛留下的新鲜伤痕,同时,也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向我无声地传递着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信号:
他在乎的、他看到的、他试图保护和抚慰的,从来不是那个名为“沈修”的幻影。
是林钰。
只是林钰。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早已凝滞死水的石子,起初只是微不可查的涟漪,但渐渐荡开,一圈,又一圈,搅动了那片名为“自我”的、几乎被遗忘的深渊。
我开始在潜意识里,期待他的出现。在每一次风暴来临、承受痛苦的时刻,甚至会在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滋生出一种扭曲的念头:忍耐过去,只要熬过顾凛的暴怒,就能见到俞夏,就能感受到那份短暂的、真实的、不带任何占有欲的温暖与安宁。
我知道这不对,这很病态,如同饮鸩止渴。
但我就像被困在无边沙漠中、濒临脱水的旅人,明知前方可能是海市蜃楼,也忍不住疯狂地渴求、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甘霖。俞夏,就是我绝望旅途中,唯一能看到的、似乎真实存在的绿洲倒影。
而俞夏,他似乎也在这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伤痕与慰藉中,一点点剥去了作为保镖“俞夏”的那层冰冷、克制、公事公办的外壳。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难以掩饰那深藏眼底的、汹涌而沉重的情感;他为我处理伤口时的动作,越来越轻柔熟稔,仿佛照顾我、安抚我、为我疗伤止痛,不是职责,而是某种刻入骨血、近乎本能的反应。
有时,在夜晚,当他为我涂完药,准备起身离开时,我会在昏昏沉沉中,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他制服的衣袖一角。力道很轻,一挣就能脱开。
但他从不挣脱。
他只是任由我那样抓着,仿佛那一点点微弱的牵扯,是连接他与这个冰冷世界的、珍贵的缆绳。然后,他会用那双在昏黄壁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的眼眸,静静地看我一会儿,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睡吧。我守着你。”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如霜,无声地照耀着这座华丽而孤独的囚笼。
别墅里,顾凛留下的暴戾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新的伤痕或许明天又会降临。
但在这无尽循环的伤痛与这无声却坚定的慰藉之间,有些东西,确确实实,正在寂静中发生着不可逆转的改变。
一种危险的、日益加深的依赖,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个同样被过往梦魇紧紧缠绕、在当下炼狱中艰难求生的灵魂之间,悄然滋生,缠绕生长。
顾凛试图用他偏执的暴力和冰冷的回忆,塑造一个唯他所属的、名为“沈修”的完美幽灵。
他却丝毫未曾察觉,他的每一次暴行,都在让另一个他无法掌控、甚至未曾真正了解的“幽灵”——那个本应死去、却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的,属于“林钰”的真正守护者——在我日益死寂的心湖深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地……重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