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个一直活在李庆话语里、活在苏媛想象中、活在副城区冰冷角落的小女孩,第一次真实地、鲜活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瘦弱,苍白,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属于孩子的纯净,以及过早接触生活艰辛的懂事。
苏媛的视线再次模糊了。她看着李乐乐,仿佛看到了李庆生命的另一种延续,看到了他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珍宝。愧疚、悲伤、怜爱、还有一丝莫名的责任,如同潮水般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蹲下身,努力想对女孩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乐乐……”她哽咽着,伸出手,又有些不敢触碰,“我是……我是苏媛。你哥哥……他常常提起你。”
李乐乐看着哭泣的苏媛,眼中的紧张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柔软的同情。她向前挪了一小步,犹豫着,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苏媛颤抖的手臂。
“苏老师,你别哭。”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哥哥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他让我……如果见到你,要听话。”
这句话,像最后的钥匙,彻底打开了苏媛情感的闸门。她将女孩轻轻拥入怀中,失声痛哭。为李庆,为自己,也为这个突然出现在她冰冷归途中的、小小的温暖。
李乐乐有些僵硬地被抱着,但很快放松下来,小手迟疑地拍了拍苏媛的背。
在这个曾经充满两人憧憬、如今只剩回忆和伤痛的小小空间里,两个因李庆而联系在一起、各自承受着失去的女人,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一丝微光。
***
与此同时,在裁决庭所属的一间简洁到近乎冰冷的办公室里。
郁言坐在宽大的黑色金属办公桌后,面前悬浮着数面光屏,上面滚动着最新的地表威胁评估数据、待审阅的裁决报告摘要,以及各部门提交的、涉及潜在异化风险的个案初步筛查结果。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移动,偶尔停顿,标注出需要重点复核或补充信息的地方。
黑色审判者制服的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上,他只穿着里面贴身的黑色衬衫,领口松开了最上面一颗,袖口挽到手肘。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在动作间偶尔会带来细微的牵拉感。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专注,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那副冷静的工作面具之下。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郁言头也未抬。
门滑开,纪博文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战斗服,穿着常服,脸上那道伤疤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比之前淡了些。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但进来后并没有立刻汇报,而是很自然地走到侧面的沙发边,放松地坐了下来,将文件夹随手搁在茶几上。
“任务报告交上去了,伤亡抚恤和物资接收流程也走完了。”纪博文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弛,以及只有在这种私下场合、面对郁言时才会流露的随意,“那帮官僚,效率还是老样子。”
郁言“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光屏上的一份关于东区水质异常的报告上。
纪博文也不在意,身体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像是闲聊般说道:“下午去副城区接那小丫头,路上看到点热闹。”
郁言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但没有打断。
“治安管理部的人,在E-6和E-7交界那条黑市街,抄了一家书刊铺子。”纪博文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天配给餐的口味,“动静不小,抓了店主和两个伙计,箱子抬出来好几个,说是‘传播□□物品’和‘煽动群众’。”
郁言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纪博文。
纪博文对上他的视线,耸了耸肩:“你知道的,自从旧网络彻底完蛋,科研院那内部网又只给三大核心区的人用,下面这些人,总得找点乐子。小说,漫画,尤其是那些带颜色的东西,在主城区偷偷流传的也不少,副城区就更肆无忌惮了。这家店,表面卖些三大区公开资料的复印件,或者旧世界一些还能读的故事书,背地里,据说有不少旧纪元的光碟影像复制品,更关键的……”他压低了点声音,“搜出来一些东西,跟反对眼下这套、质疑军方行动的材料沾边。”
郁言微微蹙眉。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说类似的事情。地下城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在信息被严格管制、生活压抑的副城区,各种灰色文化和不满情绪如同地下的暗流,一直在滋生涌动。色情文化是宣泄和麻痹,而一些更具煽动性的东西,则可能成为不安定的火星。
“治安部怎么处理?”郁言问。
“老一套。没收,抓人,店铺封掉。那几个被抓的,估计得在监狱里待上一阵子,奉献点肯定保不住了。”纪博文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同情,更像是陈述一个既定流程,“我路过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往外搬箱子,一些纸页没包好散了出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那些卫兵就用脚踩,跟踩垃圾似的。”
他描述得很平淡,但郁言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在副城区昏暗拥挤的街道,穿着制服的士兵,粗暴地对待那些承载着文字和图像的纸张,无论那是低俗的娱乐,还是危险的思想。
“哦,对了,”纪博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那小姑娘,李乐乐,接到的时候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到了B1区,看到苏媛……哭得挺厉害。”他顿了顿,看向郁言,“苏媛的状态看起来比在监狱时好一点,但还是……挺脆弱的。她把那女孩接进去了。”
郁言沉默了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光屏,手指在虚空一点,关闭了那份水质报告,打开了下一份待处理的裁决申请。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纪博文看着他重新投入工作的侧影,也不再说话。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郁言偶尔敲击虚拟键盘的轻微声响,和通风系统持续的低鸣。
窗外的光屏(模拟的)显示着地底永恒的“夜晚”。主城区的灯火在数据流背后隐约闪烁,而更下方,副城区的黑暗与那些被踩进泥里的纸页一起,沉没在寂静的岩层深处。苏媛和乐乐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相拥而泣,治安部士兵的靴子踩过散落的“禁书”,郁言面前的光屏上,一条条关乎生死的数据和报告无声流淌。
这个庞大、精密、残酷又挣扎求存的地下世界,就在这些各自独立又相互交织的碎片中,缓慢而沉重地运行着。每一份被处理的报告,每一次抓捕,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被转移的奉献点,都是维持其运转或暴露其裂隙的微小齿轮。
而郁言,穿着象征绝对律法的黑色制服,坐在这个齿轮系统的某个枢纽节点上,感受着胸口疤痕细微的牵痛,听着副官看似随意的闲聊,处理着决定他人生死的文件。
他面前的裁决之路,依旧漫长。而路的两旁,是温暖的微光与冰冷的灰烬,无声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