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崔芜留意到两旁植被逐渐丰茂,星星点点的绿意出现在大漠深处,延展向碧空尽头。
她回想上辈子的地理常识,依稀记起河西并非纯粹的不毛之地,托祁连雪山的福,冰川融水汇聚成三条内陆河,滋养着这片深居内陆的荒漠。
而哺育出“银武威”这一片生命绿洲的母亲河,就是石羊河。
清澈溪水潺潺流淌,牧民身影在树林深处若隐如现。崔芜一个没忍住,从马背上跳下,几步跑到溪流旁,随手将帷帽甩到一边,掬了把水扑在脸上。
西北太阳毒辣,此时又近正午,她方才跑了会儿马,纵有帷帽遮挡阳光,也难免觉得脸颊被晒得火辣辣的疼。这水却是祁连山上的冰雪融水汇集而成,沁凉凉地扑在脸上,热意顿消,精神亦为之一振。
她抬起头,就见溪对岸,一头尚未长成的小羊正探头喝水。她一时起了顽心,掬了捧水猛地泼过去,小羊受惊,头也不回地奔进树林,一头扎进灌木深处,只留个羊屁股颤巍巍地露在外头。
崔芜笑得前仰后合。
小红马没人执辔,自去小溪边将清凉雪水饮了个饱,末了犹不过瘾,又啃起溪边的青青嫩草。偶尔一扬蹄,招呼了崔芜满身水渍。
崔芜还没在畜生身上吃过这么大的亏,自然不肯甘休,一人一马在溪边打起了水仗。
相隔六七步,秦萧亦翻身下马,却不阻拦,只负手而立,静静注视着崔芜。
年轻女郎开怀明媚的笑意映入视野,不知不觉,那双眼含起不多见的温润笑意。
崔芜玩了一会儿,突然发觉不妙,盖因疯得太狠,衣裳湿了小半,黏在身上难受不提,身形也显露无疑。
这要是落在麾下眼里,她这个关中主君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崔芜一时犯了难,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寻个无人的角落呆一会儿,等衣裳晾干了再露面。这时,一件披风当头罩落,正蒙住崔芜脑袋,秦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身子原就不算康健,当心吹风着了凉。”
崔芜从披风里挣出一个脑袋,想到方才那疯玩泼水的样都落在秦萧眼中,略不自在地笑了笑。
这二位坐骑脚程快,等后面的人追上时,已经是一盏茶之后。
中午太阳烈,彼时崔芜衣裳已经干得七七八八,只还裹着秦萧的披风。
领着亲兵的狄斐一眼瞧见,心中不是不诧异。但他知道崔芜与秦萧情谊深厚,一时没多想,只当西北风沙大,秦萧借给崔芜挡风用的。
丁钰却从车帘缝隙中瞧见这一幕,眼睛若有所思地眯紧了。
然后他回过头,正对上盖昀同样思绪复杂的双眼。
两人相互交换目光,于无声间读懂了对方的隐忧。
官道绵延的尽头,一座恢弘城池拔地而起,砖土筑起城墙,风霜打磨印迹,垛口后显露出披坚执锐的将士身影。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2)
昔年凉州城,后世金武威,已然近在眼前——
第105章
崔芜骑马上了瘾,不肯再回马车,跟在秦萧身后进了城。
她没少在诗词歌赋、文献记载中读到过凉州古城之名,真正踏入还是头一回,说不好奇自是假的。一路上,她都自帷帽下射出兴奋的视线,恨不能将此地风土人情收作画卷,一一刻入眼底。
看得出来,凉州镇守冲要,这些年没少受战火磋磨,已非当年“牛羊被野,路不拾遗”的盛景。然而底子摆在那儿,接连三任节度使亦非无能之辈,情况还是比原州泾州好得多,甚至比昔年伪王治下的凤翔强了不少。
街道两旁有些店铺,推着小车的摊贩也不少,甚至能看到牧人赶着挤挤挨挨的牛群羊群从巷中挤过,招呼着行人买一头。
崔芜心念微动,回身招来狄斐:“临走时记得提醒我一声,买两头刚下崽的奶牛回去,以后士卒冲锋受伤,好歹有口鲜牛乳喝,这东西可养人。”
没人会拒绝一位爱护士卒的主君,即便她是女子。狄斐心底藏了再多的不甘,听到这一句也唯有叹息:“是,末将记下了。”
说话间,节度使府已近在眼前。浩浩荡荡的车马开入府中,崔芜慢了一步,留意打量着这座历经三代节度使的府邸。
府邸布局与凤翔王府、江南孙府相似,只是坐落西北,风格更大气疏阔,没那许多精致累赘的装饰。安西诸将早已等候明堂,见人来了,十足恭敬地抱拳行礼:“崔使君。”
这一声叫得崔芜浑身舒坦,不止因为身份地位上的崇高,更是她知道,这些久经沙场的军汉终于真真正正地将她看在眼里。
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义妹,她就只是崔芜。是崔芜这个名姓,以及她背后代表的力量与权柄折服了他们。
崔芜心中暗叹,一丝不苟地回礼道:“多日不见,诸位将军别来无恙?”
她与秦萧分宾主落座,盖昀、丁钰、狄斐依次坐于下首。侍从送上刚熬好的茶汤,热腾腾得泛着一股奶香,竟是用鲜牛乳熬成的热奶茶。
崔芜好些日子没饮过奶茶,江南不好这一口,平日里公务劳顿,也没这份闲心。见状真有些馋了,先咕嘟咕嘟饮了小半碗,一解途中疲惫,而后诧异道:“甜的?我还以为西北这边爱喝咸奶茶。”
这甜奶茶却是为崔芜特意准备的,只是这话不好当着双方下属的面大喇喇地宣之于口,是以秦萧只道:“这制糖之法原是崔使君所授,今年凉州左近除了粮食,也有好些人家种了甜菜。待到秋收时节,将甜菜熬成红糖,或是自食,或是当做稀罕货物售往别地,也能多些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