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不曾反驳,盖因官商勾结确是历朝历代逃不掉的课题,但她思忖许久,还是打定主意。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她说,“按部就班阻碍太大,只能揠苗助长,好歹让工商业先有点起色。”
丁钰品着这话,心知崔芜要捧的不止是民间工商业,更是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全新阶级。
但是……这可能吗?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你挂在嘴边的,”丁钰慎重道,“如今的社会经济可还没到支撑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步,你就不怕揠苗助长,催生出一个四不像?”
崔芜当然怕,她可一点不想在古代社会重蹈“冒进”覆辙。
“所以得一步步来,先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得做好不止一代君王的准备,”她沉吟道,“还有,开民智……”
她在凤翔时就曾兴办义学,鼓励民间送幼童入学,男女不论,且供应一顿午餐。百姓重利,为着省出一顿饭钱都汹涌响应,让不少女孩得到了原本只属于男孩的教育。
但那是凤翔一地,相当于崔芜的后花园,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要在举国范围内推行同样的政策,且不论朝臣作何反应,单是所需资费就够头疼的。
“这事不能从国库出银子,”崔芜曲指敲了敲案头,“走,跟我去找一个人。”
丁钰被迫从火器研发的进度中拽出来,认命地跟着走了。
第264章
如果说,真实历史上的皇帝大多是宅男,一辈子困守宫城,鲜少真正走进民间。那崔芜就是个多动症患者,在宫里待久了就觉气闷,头顶是四方天空,眼前是宫人们永远谦卑的面容,民生疾苦看不到,百姓诉冤听不见,仿佛扣在一个花团锦簇的瓶子里,固然升平喜乐,却也让她心里充满耳目闭塞的焦躁感。
所以她必须走出宫城,用自己的眼睛观察黎民百姓,看他们是如何过活,才清楚下一步子应落在何方。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位于京郊的织坊。
恰好陈二娘子不在坊中,管事的人认得丁钰,正要讨好行礼,就听丁侯爷来了句:“去告诉你们东家,主子到了,快些过来回话。”
普天之下,能让镇远侯称一声“主子”的,能有几个?
管事的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吩咐侍从出去找人,又将女帝毕恭毕敬地引入正堂,颤抖着奉上一盏热茶。
崔芜见他手抖得茶水洒了大半,无意为难,随口道:“寻一个伶俐的织娘过来,不必说明朕的身份,就说大主顾登门,想问问这织坊有几色花样,平时一月能织出多少棉布。”
管事的慌忙应下,少顷,领了个青布包头的年轻女子进来。
青黛稀里糊涂地被拉了来,心里还惦记着织了一半的棉布。然而上得堂前,见到端坐主位低头品茶的胡服女子,她心头“咯噔”一下,莫名生出一腔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
她定了定神,行了个盈盈楚楚的万福礼:“民女青黛,见过贵人。”
崔芜听得声音娇软,又觉“青黛”这名字好生耳熟,不由掀起眼帘。只见堂下立着一抹纤柔身影,布衣荆钗亦难掩皎色。
她想了片刻,看向丁钰:干死荀三郎那丫头?
丁钰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崔芜顿生亲切:“不必多礼,我今儿来只想看看棉布花色,顺便敲定一笔订单。你知道多少,直说便是。”
青黛虽不明崔芜底细,但见她梳着未婚女子的头,却能以主人家的语气说话,又是这般年貌、这般气度,猜也知道身份不凡。
“棉布花色共有十六品,平日里卖得好的是缠枝牡丹与折枝石榴。此外,铜钱纹、葵花纹也极受欢迎,”她低眉顺眼道,“只印染的颜色有限,以靛蓝为主,一等一富贵的人家不大看得上,愿意购买的仍以中上人家居多。”
她也伶俐,不待崔芜追问,便将几品棉布的价格,以及过去一月销量细细道来。待得陈二娘子赶来时,就听她说:“……以如今的速度,六十名女工一日一宿不眠不休,将将能织出六十匹棉布,且得是熟练的老手。若是换作新手,速度还要更慢。”
“民女以为,若要做成规模,仅凭一两织坊很能完成,还需推广开来,集民间之力,或能赶在冬日前凑齐军中所需棉服。”
陈二娘子听到这里就明白了,款款步入堂中,揣度着崔芜并无揭露身份的意思,遂只行了万福礼:“不知主子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崔芜果然不以为忤,只道:“我给你带了笔大生意,只是需求多,要得也急,不知你这作坊可吃得下?”
陈二娘子忖度道:“主子指的是……”
“北境驻军的冬衣,”崔芜坦然,“虽说才八月,也该准备起来。这笔单子不小,你心里要有成算。”
陈二娘子尚可,青黛却是心口乱跳。
军服织造的单子素来是工部负责,眼前女子看着年轻,却在三言两语间敲定归属,而陈二娘子未曾流露丝毫质疑,可见是认可对方权威。
年轻女子,未曾成婚,能越过工部直接决定织造归属,世间有几人?
想起管事方才如临大敌的模样,青黛有了猜测。
“主上所言,亦是属下所想,”陈二娘子说道,“棉布纺织需时,反倒是毛衣,只要有毛线,有两根竹针,寻常主妇在家闲坐,就能织出好大一截。”
“幸有主子筹谋,今年羊毛倒是不缺,属下想着,可以将织造份额摊派出去,毛衣为主,棉衣为辅,或可在入冬前凑齐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