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凤翔这年,时逢新年假期,苏轼孑然一身,思乡之情无可排遣,便到处游览风景名胜,欣赏古玩字画,题诗评论,是为《凤翔八观并叙·石鼓歌》。
带着“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的心情,他去了孔子庙。
他在字迹湮灭的石鼓跟前弯下腰,“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他的追寻是那样虔诚而真挚,仿佛在纵横成堆的古玩中识出了古鼎,又像于错落星辰中努力辨出了北斗。
在苏轼的眼里和心里,石鼓和石鼓上的文字是有生命的,然而却是孤独的生命:“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在苏轼的凝视里,那一刻历史静止了,石鼓里埋藏的历史如云雾般一一浮现:
他于这静谧中听见了昔日歌唱周宣王的《鸿雁》曲,也看见了太史籀以大篆变革古蝌蚪文的智慧身影。
他再次目睹了硝烟弥漫中的周厉王、夷王之乱,他又欣慰得见周王室戮力中兴。
东征徐虏时猛虎般的咆哮令他热血翻涌,似驱使走狗的北伐犬戎也使他肝胆如焚。
在他的凝视里,周穆王征战犬戎凯旋,四狼四鹿相随而归,他看着志得意满的天子连连赐方叔、召虎以玉器斗酒。君王勋功极大而不矜夸居功,文臣武将老实忠厚,君臣相得如天与地。
苏轼的心情,随石鼓文悲伤着,亦欢喜着。
然而,即使这一切曾经那样热切地存在过、燃烧过、沸腾过,今又如何?“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文字谁记某。”
苏轼对历史的感悟是这样现代,又这样宏观。
他的思绪自远古飘向了更高远,他想到了周王衰退、七国相继灭亡,想到秦一统天下,那可怕的秦始皇,那最终牵犬东门而不得的上蔡公子李斯。
历史的幕景就这样走过苏轼易感的心,他感慨万千:“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是的,一切富贵兴亡都将腐朽,甚至速朽,人生何其短暂,如今石鼓仍在,而人与事都已经彻底从历史里消逝了。
永远站在现实和历史之间,永远带一种超越和清醒,这就是苏轼,不同寻常不同凡俗的苏轼。
是这种不同寻常和凡俗,使他经由历史的经验超越现实的痛苦和无奈。
未来,他都将如此。一生,他都将如此。
苏轼信步太守便厅,他观摩了获于开元寺土下的秦刻楚文,为其沉醉。
他去开元寺东塔瞻仰了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王维的神俊画作,吴道子的雄放,王维的清且敦,使苏轼深感吴手妙绝而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他去游天柱寺,观杨惠之塑维摩像。
他不是观看一具塑像,他看见的分明是活生生的维摩。
苏轼眼见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由此而生出“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的感悟。
苏轼想,芸芸众生都希望自己身体健康茁壮,却不自知身虽未病心已疲。他感慨维摩活着时神完具足,谈笑间能却千熊罴。
他又联想到维摩活着时,每当有人问他佛法,他总是俯首无言心自知,就如同此时此刻他的遗像缄默不语。
苏轼再次体会到生与死并无增亏的独特况味,对人生的理解更加深沉。
他来到凤翔城中,登上真兴寺阁,体验山川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鸦鹊浩浩同一声的独特意趣。
苏轼还去凭吊了秦穆公墓,为弄玉仙去之神迹痴想半日。
苏轼有时去逛逛朱门破墙古屋的李氏园。“朝游北城东,回首见修竹。”此李茂贞园引发了苏轼诸多复杂情怀。
他爱此园异花野鸟,也爱其间溪水活活。
苏轼常常于淡淡日光之下,黯黯秋风之中来园中盘桓。
身处其间,苏轼内心颇不宁静,想当年李将军修筑此园,不知夺取多少民田而破千家。然而李将军又何尝载美酒,来此驻车度日?倒不如我如今做个闲官,能屡屡至此休沐。
苏轼想人生营居止,到底是为何人所做呢?不若一力而为,永与清景相逐。
但苏轼也有他的快乐,而且是令人惊喜的快乐。
我们如何纪念生命中的惊喜?
古人比较庄重而浪漫。为纪念喜庆之事,他们常采用命名事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