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雨过天晴,山头斜阳升起。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便是倔强的苏东坡,这便是“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苏东坡。
苏东坡最爱去的地方是黄冈赤壁。
黄冈赤壁位于长江边,波涛汹涌,江岸峭拔高峻,变化万千。
苏东坡经常去赤壁游览,浮想联翩,想象若干年前那一场对鼎足三分具有决定意义的战争。
正值建功立业的壮年却遭沉重打击,青春已老,前途未卜,苏东坡的心境与当年鏖战赤壁的豪杰遥相映照,无限感慨。
从夏天到秋天,苏东坡频频登临并三咏赤壁。
博学多才的苏东坡当然知道黄州赤壁并非“赤壁大战”的真正战场,他写信给范子丰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
但他是这样灵活变通,有意将之当作周郎赤壁,借以发思古之幽情,怀古伤今,把对宇宙、历史和人生的感悟,都倾注在黄州的历史陈迹里,倾注在黄州赤壁的清风、明月里。
“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
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三篇诗文,是黄州苏东坡的全部心境。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首词,开头就把江水、浪花、千古风流人物融成一体,其急迫和焦灼,既是眼前实景,又似东坡汹涌的内心。
那些已然湮没的“风流人物”、“三国周郎”,如同苏东坡难酬的报国壮志。
结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充满感伤和悲愤。
自东坡后,黄州赤壁成为人们凭吊三国英雄的常去之地,而嘉鱼县东北江滨真正的赤壁战场反倒少人问津了。
元丰五年(1082)的秋季与冬季,东坡连续两次携友人到赤壁游览,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前后《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赤壁赋》)
这次赤壁游中,吹箫客是杨世昌。
杨世昌是绵州武都山的道士,算是东坡同乡。这年夏天,他云游庐山,取道黄州看望东坡。
杨世昌擅吹箫。七月十六日,东坡邀杨世昌及几位朋友泛舟于赤壁之下。
夜色深沉,东坡不由吟起《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仿佛被诗人引动,一轮明月很快便自东山而起,月色中江面明亮而苍茫,东坡们的孤舟如在万顷烟波之中,“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颇有出尘之感。
杨世昌随即吹箫助兴。
箫声呜咽哀伤,东坡愀然变色,于是有二人一番对答。
主客对话本是汉赋传统写法,但东坡此赋,却是假借二人之往还表达东坡的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