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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娥皇与庆奴(第5页)

娥皇二十四岁,回复了舞蹈身材,受国后之命,领导一班瑶光殿的宫娥起舞,持彩练,飘霓裳,优雅复优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小范围巡回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楼,绮霞阁,国主国后惊叹不已。她还带着舞蹈队去了东宫,祝贺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与惭并”。弘翼酒后竟哭泣,呼唤李煜的小名从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闻报,“龙颜大悦”,厚赏娥皇。几年前他于百尺楼初见娥皇,听琴观舞,“龙颜泛红”,赐宫中宝器烧槽琵琶。过一阵他就会问国后钟氏:娥皇在哪儿表演?

钟氏当然知道他的隐秘心思,只不道破罢了。钟氏命娥皇引领后宫嫔娥,原本有这层考虑。

金陵的上流社会传娥皇美名,冯延巳韩熙载等人如何按捺得住?接二连三地找理由请入宫,还要带上观摩团。李璟让这些老臣饱了两回眼福,随即下诏:郑王妃不得歌舞劳累!

瑶光殿的嫔娥们散了。

娥皇却正在兴头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来,唱起来,方有更多的领悟。南唐宫中多有汉唐残谱,娥皇挑灯推敲,续上了好几曲。而她最大的梦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现那人间仙乐,那不可一世的富丽堂皇。周娥皇欲与杨玉环一争高下!

可是国主诏令下,娥皇郁闷了。

这一天,庆奴忽然带着几个王府中的女孩儿,清一色的无锡红舞鞋、天水碧纱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脚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们的舞蹈教习吧?请起,请起。

于是,王府中专辟了练舞厅,青砖墙上镶了几面大铜镜,四周一圈烛台。庆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积极性又高,早练寅卯夜练三更的,还强拉姐妹们早起晚睡,俨然是个小领导。她走路也在比画,就地转几圈儿,学燕子在雨中翩飞,口中还咿咿呀呀。这媚劲儿迷倒众人,连李煜都放下书或笔,拿眼去追随她。娥皇发现了这一幕,隐隐有些不乐呢。

她想:小庆奴也学着妖媚了。

而情爱之发端矣,原是枝节无定岔道多,纵是清纯妩媚女孩儿,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谓少女情怀,原是闪闪烁烁,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越是情烈,越能闪烁。庆奴虽是青春少女,却已恋了几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梦境常是粉红色,庆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成对成双。

初夏,国后钟氏由黄保仪陪着到郑王府,适逢娥皇的舞蹈队在练舞厅排练新曲,于是过去看了几眼,随口赞了庆奴几句。

李煜说:庆奴善舞,都快要赶上娥皇了。

庆奴得了这一句,立刻热情高涨,即兴表演独舞《采菱女》,模拟跳过小溪,身子摇晃颤动,足尖点了几回地。国后看得入神呢,说:足尖这么点水,有趣。

庆奴神采飞扬,娥皇却笑得勉强。黄保仪是最善于捕捉这一类微妙情态的,对国后耳语几句。钟氏微微一笑。

当天晚上,钟氏召娥皇到她的寝宫,婆媳闲聊,钟氏顺便提起庆奴,问这丫头是不是伶俐得有点过了。

娥皇说:我倒不觉得。

钟氏笑道:庆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这儿来好了。

娥皇说:庆奴跟随郑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动庆奴,郑王恐不习惯。

钟氏说:你这么大度,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后,细思国后的“大度”二字,越发对庆奴上心了。主仆二人处得近,无人在侧时,竟显得别扭。主仆身份悄然退场,少女少妇亮到前台。

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够伸张,不独是李煜营造的小气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撑。

女子可以昂扬,北方殊难想象。

南人打不过北人,南方的生活气息却明显强于北方。

娥皇与庆奴暗暗地、不自觉地斗艳,横竖斗不出刀光剑影。这是为什么呢?盖因李煜毫不经意地罩着大局。仁慈而优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纯正的男人,既规定“品位”,又营造着朴素的民主气氛。这也叫郑王府的无为而治,没有专制、独裁。

历史长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对立面:佛门慈悲。从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万,城市与山林,庙宇宫观数不清。李煜植根于历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怀,禅境向往,今日之学者当能细察……

人类的善良天性至高无上,犹如人类的审美创造至高无上。

娥皇是善良的,庆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爱的。二艳相斗无大碍,倒是越斗越唯美,越斗越能爱。

到仲夏时节,庆奴与娥皇竟互相爱起来了。

黄保仪是有心人,她把国后欲召庆奴、娥皇又如何劝止的事儿在王府中传开了,庆奴大为感动,不禁伏枕哭了一场。娥皇只消一句话,她就得搬出郑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饮食起居。别的侍女可能会视为莫大荣幸,对她却是灾难。三天不见她的郑王爷,她会枯萎的!花朵怎能离开阳光雨露?

庆奴感激娥皇,有事无事地往娥皇身边蹭,伺候周详不说,又学舞,学诗,学书法,学琵琶,学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总有庆奴随侍,娥皇合掌庆奴也合掌,口中还念念有词。

炎炎夏日多舒服,庆奴紧搂湘君睡哩,夜来得了好梦,翌日满脸生辉;满园子地蹦跳,忽而足尖旋转,忽而撒腿疯跑。连娥皇都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这么乐呢?

唉,娥皇毕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拥有人间至情,且能落到实处,万千缠绵成常态矣,真是不消细说。庆奴却是可怜见的,恋着恋着……跑着跳着舞着唱着疯着,实是“情憋”所至。

这女孩儿天生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借着由衷的感激,与娥皇日益亲近起来,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搂着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娇媚之状可掬。娥皇倒不烦她,洗澡换衣梳头,凭她伺候。李煜随父皇巡视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两个多月,庆奴转入内屋伺候,越发尽心,让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凉了,庆奴顽皮,噘了嘴央求着,跑到娥皇的**,要试一回那圣物般的苏绣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着说话,语声和着院子里的梧桐雨,一声声滴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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