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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下一日02(第4页)

身材高大的李叔叔和卫校实习女生都来了,在大灶间排练舞蹈。

那个清秀的女生叫小周,跃豆记得。高中暑假做散工,从锯木厂拉一车木头回氮肥厂。路过医院时上坡,力竭时正巧望见小周经过,她手挎一只白铁桶像要去洗澡。“帮帮我呀!”小周看了跃豆一眼,脸上全无表情走过去了。跃豆只记得自己全身的冷汗……

李叔叔担来一面大红旗,在厨房,这红旗大得跃豆提心吊胆,担心它会碰到自家的锅。这七八个人,戴着红袖章,年轻、美丽、唱歌好听,只有一个男的,那就是李叔叔。他们不停弓步,同时把手举到头部的上方。她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到大厨房排练,却觉得幽深寂然的厨房有了他们可真好,那一重两重三重天井的青苔气竟也不觉得那么浓了……她想不通的还有,李都有孩子了怎么还是红卫兵,还要戴袖章,他们还要北上串联,这一切匪夷所思。

李阿姨房间紧挨天井,整所宅屋尽头一间。任何人要去厨房(做饭、吃饭、烧水、冲凉,直至解手)都要行过她门口。她长年不关门,白昼门敞着,谁经过就扭头望一眼。那窗口隔着天井正对厨房,像是厨房的附属设施,一个西洋景的窗口——在厨房听得闻婴儿哭。

她的头生子就是在这里生的。他脸上红红皱皱眼睛闭着两只细手紧氽着拳头身上一块旧床单裹住,细脚趾黄豆大小粉红粉嫩,五粒细脚趾氽成一小拳氽,还有指甲,全身一股奶腥。这间房也是她的新娘房,她结婚前夜我应邀盖她的新被睡一夜,绿绸缎,有尾长长弯弯的凤凰,大红绸缎,有鼓眼睛的龙。我还在她的床底下点过火。整座宅子空无一人我爬入床底擦着一根火柴,床底有旧报纸,一点就着,报纸的边缘升起火苗,宛如一颗颗金黄芒果,芒果旋生旋灭变幻跳跃,比天上的月亮让我觉得亲。当芒果长成金色的大菠萝,我觉得事情不妙赶紧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救了火。

后阁楼,僻静、空,有一面没有墙。敞面正对住厨房和天井,地板未上漆,不平,中间有缝直望见楼底。

这也是一个公共的地方。

整个阁楼都是空的,堆放各种杂物,有远章舅舅的高中课本,还堆了几大具**模型,子宫输卵管**,这些世人回避的器官名词,我幼时看它们全是平常,器官的剖面,粉红、蓝、肉色的塑料,我看它们犹如天井的青苔和屋檐的瓦。

只要向公共水龙头那头张望,泽红的脸就在光影中闪烁。

泽红和她的白铁皮水桶闪闪发光。水桶旁边她弟弟蹲在水沟旁全身**。王弟周身是疮,紫红色的疮一只叠一只,很多年后才知是罕见的病,当年只道是胎里带来的胎毒。泽红的水桶有草药熬成的浓稠草药水,她翻开弟弟的头发洗头上的疮,又捉脚,洗脚后跟的疮。黄褐色药汤顺斜坡流,仿佛一条老而长的蛇无缘无故蜕了一层皮,而蛇皮闪着冷光。

老人面果树浓荫密布遮住了洗衣的青石板,泽红和王弟在剩下的那一小块阳光里。龙头水哗哗响,有人洗菜洗衣挑水,那一小块阳光是护着这姐弟的,它滤掉了所有的动静,好让泽红专注。

弟弟说,痒。她说,痒什么痒,忍住。王弟身上的疮真是多,一个叠一个红的红肿的肿,身无一寸好皮肤。泽红不急不躁,每只疮,她都要洗到。龙头旁边的水泥地是斜的,黄褐色的药汤顺着斜坡流走,长而老的蛇在动。

阳光在移动。那一小块阳光慢慢扩大又慢慢缩小,有时候它升离地面,而地上的人和物都渗不进阳光中,只有从王弟身上流下的那黄褐色的药汤能从这一小块阳光中流入地上的明沟。

泽红对弟弟罕见的耐心你永难企及。

而阳光在移动。阳光连绵不尽。

(往时的厨房)往时的沙街厨房,它再一次从时间深处升起……公共厨房在天井旁边,屋檐下竖着水龙头,水龙头下放只大水缸。我首先望见空心菜,我们叫蕹(音ong)菜,分水蕹和旱蕹,水蕹如同水稻生在水田,水里的空心菜尤其嫩,根须是葱白颜色。

空心菜相当于北方冬天的大白菜吧,夏季发大水,日日都吃它,水蕹叶细长,一发大水就飙长,它脾气古怪,不能用刀切,伤刀,伤得厉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会变得极难吃,非手择不可。

择空心菜我至钟意,望人择亦是欢喜。

择成一段一段,手上握一把,一捏,一种柔软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茎破裂并发出“嗻嗻”的声音,既欢快又呻吟,像撒娇又像欢呼。有次我看六婆择空心菜看得入了迷,她已有七十几岁,手指却白皙修长非常之灵活,妓女命小姐手,说的就是她呢,每逢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女钢琴家的手我就想起她这双。

我蹲在地上看老举婆择空心菜,小时随众人叫她老举婆,也仿佛叫老陈婆那样平常,是长大后才知老举就是妓女。老举婆就是老妓女。为粤地习用。她择满满一篮菜,我发愁她吃不完,空心菜刚炒好是碧绿的颜色,几分钟,碧绿就变成酱黄,隔餐更是要成猪潲的。邻舍的妇娘来同她倾偈,原来菜是别人的。她们一人坐张矮竹椅,我光脚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举婆的手在菜梗上滑动,像细长的兰花与绿叶,菜梗断裂的声音弄得我心痒痒的。看老举婆择菜我完全被迷住了。条条空心菜经她白腻软熟的手变得又服帖又神气,一握握排得眉清目爽的,我沉浸在“嗻嗻”的声音中,而篮里的菜越来越少,终于空了。她们讲着话,不理我,我也并不认为她们的话有趣。

我怀着极大的失落打沙街头行回家。这时奇迹竟出现了,一担菜正正停在我家骑楼下,我远远望见,不顾腿麻奔跑起来,越来越近,果然,我看到这个菜担的一头正是空心菜,它们细叶薄壳,形状俏皮,简直从天而降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口,整整一畚箕湿淋淋的刚打地里执落,它们整齐码着,长而薄壳的长茎光滑明亮,我提前听到了它们悦耳的断裂声……

在水缸旁边,李阿姨家的保姆在水缸边择菜,她的双手又老又粗,空心菜的美色也减了大半,但还是很好。在瓦盆的清水里晃一晃,炒菜的铁镬热了,镬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动,镬里头花生油也冒出了烟,丢入两粒拍开的大蒜米,“吱”一声,浓烈的蒜香炸开,白色的蒜米即刻焦黄,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说时迟那时快,“嚓”的一声倾倒,水汽上升一片迷蒙,不能有半点迟疑,翻两下再翻两下,撒上盐,拍一拍,赶紧出锅,一秒钟都不能耽误,多一秒钟就会老了。炒一碟空心菜不能超过一分钟,一分钟内,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缩小成为一碟,碧绿油滑,落到饭桌的中间。

本地咸卜有几种,湿的和干的,另有一种带缨,小萝卜棍,全须全尾用盐腌,并不晒干,湿溻溻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几滴酱油和少许糖,非常下饭。这种带缨细萝卜叫“死老鼠”,并不经常吃得到。幼时在沙街,吃的是那种普通咸萝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不过我不炒,十岁的我,以清水洗净两根咸卜,放入碗,开水一烫就大吉利市。每餐都是两根咸卜,从未吃腻。

不开火不是因为怕火,因我向来认定,火是玩耍的不是用来煮菜的。

我独己在家常玩火,一不小心,火势就蔓延开来,废报纸和木柴互相激发,纸的火轻盈跳动忽左忽右,木柴开始时稳稳的,火烤得它发热,但纸的火旺,烧掉了一张,紧挨的一张又燃了,我看得入迷。一张纸烧着了极好看的,本身无趣的纸,烧着了就变成火焰,像朵花,金黄金黄,它是气体,又是烫手的,捉又捉不住,赶又赶无走,无论如何它也不离开那张纸,纸烧尽了,火焰就灭了,纸和火就像一对冤家,最后双双变成灰烬,灰色片状的东西,它经不起手一碰,更经不起风吹,风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飞去歆哋了。

有次我钻到李阿姨的床底点火,那纸潮,又是雨天,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们点着,却很快就灭了,潮纸就像两个老人,没有热情……

厨房里有劈好的木柴,还有用来引火的松明,我们叫松光,松光聚集了最多的松脂,有着红铜的颜色和浓烈的松香味,一点就着,滋出油冒出黑烟,燃得滋滋响。松光引火极好使,故劈成筷子大小另处单放。

玩火是这样开始的:我撕下一块旧报纸,揉皱,点着之后我仍举着,让它在手上燃,烧到最后才撒手。那次我同时点着了好几张纸,它们烧着了木柴,木柴又烧着了更多纸。不好了!真的着火烛了,我扑向水缸舀水救火,一杓水不够,连连几杓也不够,火势更大了,这边刚淋息那边又起来。我慌得心怦怦跳,厨房离大门隔着三重天井,哪里喊得人来救火!我后背一下出满汗,提前望见大火满屋,火光冲出屋瓦,升到沙街的上空。我一下扔了水杓,捧起洗菜的瓦盆,一气泼了好几盆水,这才没有着火烛。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我不能同母亲讲,她定要动怒的,若知了,必是关黑屋半日。

我熬过了只吃咸卜下饭的日子,母亲怀孕了,不再下乡,又因有了新父亲,家里就出现了好吃的菜,每星期,继父都拎回一大兜活泥鳅或塘角鱼。塘角鱼,扁头,头与身过渡处有对利角,一不留神就戳伤手,它又极滑,泥鳅般,且极有爆发力,要掰断它的头几不容易。但它肉质鲜嫩,除中间一根直簕再无别的簕。它滑溜溜的,你要摁住它的角,掰断头,再放上姜酒盐,入锅蒸,蒸时加两片木柴,火烧得大大的,顶得碗响锅盖也响,不一时,鱼腥气就变成了香气。我对塘角鱼的**至今没有消散。

老鼠肉我只吃过一次。

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从第二只天井飞跑而过,一眨眼消失在墙缝里。李阿姨家的保姆七婆,她飞快拿来禾秆堵上,她点上火,潮湿的禾秆浓烟滚滚,她又用葵扇出力扇烟,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她擒获了。

七婆拎着老鼠尾巴,意得志满到水缸旁边割老鼠头……

老鼠肉口感味道像炒鸡肉。

剥动物的皮我以为是件平常事,也曾见过英敏的爸爸剥青蛙的皮(他们家经常吃炒田鸡,菜行有卖的)。英敏全家讲标准普通话,故我以为,剥青蛙皮再炒来吃是文明的举动。

此外还有茶麸——

在厨房的灶边,圆的,坚如石,烟熏得棕黑。

我用茶麸水洗头发。先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地上,茶麸竖架在矮凳边,用菜刀,一下下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以水浸之,半小时以上浸出黄水,再使毛巾或纱布滤掉渣,冲上热水……头发浸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看着龌腻不堪,但头发却是光滑柔顺的。亦不伤头皮。只是过程复杂漫长,带有刀耕火种的意思(菜刀、烟和茶油)。后来海鸥洗发水出现了,韦阿姨在我手心里倒了一点,那只褐色的小瓶,小口,蚕豆大一点就够了。从此洗头方便起来,不再斩茶麸浸上半日。它就渐行渐远。

茶麸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它沉没在遥远的沙街。20世纪70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等到我们明白它的好,明白它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囊最亲和,它早已跑得全无踪影。

(所有人都是三岁)有两个钟点母亲总是高度警觉:中午的十一点一刻,下晏昼的五点一刻。小学放学,海宝去接。海宝一出门她就竖起耳根听,那耳朵绝不像八十几岁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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