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兰舅母腰细,屎忽大,像只大南瓜……渠一啲都冇娇气,要知道,女人一旦娇嗲气就着歧视,冇单止街上遭人白眼,背后人人吹耳鬼窟。呢个人做咩咁娇气嘅……渠钟意牛甘子、甘荚子、黐子。至钟意簂啲古怪水果。
她拎半桶热水到冲凉房洗澡,阿妈在旁边讲,我帮你揖无好咩,德兰讲,唔使唔使,我自己得嘅嘞。灶肚细树根啱啱烧尽,火啱啱肃渠就舀水。她动作麻利,水面上漂有油星眼眨都冇眨一瓢就伸入。
炒菜铁镬烧水就有油气,薄薄一层膜,有时望冇见,但闻得到油气。我都抵无得油气冲凉水,况且仲要用桶拎入冲凉房。德兰舅母居然抵得住。
德兰仲抵得住粗陋厕所。
粪坑、屎坑,乡下厕所都系粪水坑。大便落下,粪水溅起,溅到屎忽。干粪坑招来苍蝇,苍蝇铺满一片。水粪坑有粪水盖满,乌蝇冇落得脚。阿年返来执骨,细舅父阿宝盖了新楼,厕所仲系原来阿只,阁楼架空,下底深两米,便秽如高空坠物,咚咚有声,因距离遥远,粪水和臭气都不能升上来,算是乡间至讲究……粪坑左后方拴住一条竹篾,竹篾拴着一束揩屎忽竹篾……
沙街的厕所亦算文明,水泥砌成,有斜度,水一冲,都算虔诚……好彩啯阵,德兰冇住去医院宿舍阿边,马路对面小矮泥屋公厕,泥砖砌,墙皮脱一半,大小同乡下猪圈差无多。两只蹲坑,一男一女。隔几日有老嘢打扫。蹲坑都系泥,冇水泥,外婆称为红毛泥、冇砖。便坑浅,屎一嚿嚿赫然在目,冇发酵,抵无住……
德兰舅妈同我去过一次陆地坡。阿年生梁北妮,她喊远章写信,邮寄一包咸卜去江西丰城。打咸卜讲到萝卜,又讲到陆地坡……沙街码头转右,沿河行,一边圭江河,一边农业局。行到犀牛井,高围墙,围墙上头有东坡亭,当年苏东坡在此处上岸,着贬海南,过路上岸吃了餐饭……犀牛井大六角形,井台阔朗朗,井台边有溢水沟道,先洗桶底,再水井打水,冇使整龌井水。细佬仔钟意在溢道外沿洗脚,成日光脚行沙地泥路,脚底全系泥沙,细佬哥单腿企,第二只脚在犀牛井溢水渠晃来晃去……
我同德兰舅母行过井边玉兰树,玉兰花叭叭落。风吹过后成地都系……有几个细佬哥树下执玉兰花,执一朵向身后一抛,再执一朵向身后一抛。一路行一路唱道:落雨大,水浸屋,阿妈叫我担柴卖……德兰讲,呢个歌我细时唱过,就唱出后面几句……落水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排排都有十二粒,粒粒圆亮无疵瑕。
行到万寿果树我又谂起一首: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乖乖困落床……
德兰接住后尾几句: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她的广东话更加纯正……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菩达,菩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亲两个番鬼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她居然从头到尾记得。
我又谂起一首:团团转,**圆,炒米饼,糯米圆,阿妈叫我睇龙船……我晤睇,睇鸡仔,鸡仔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买件威衫好过年。德兰说,最后一句唱得不同,卖得三百六十五个仙……我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在一块空地上转圈,很硬的地面,旁边系外婆,她说别转了别转了,跌倒了跌倒了……月亮很白,能照得见人影,外婆教了一首关于贼佬的童谣……月亮光光,贼佬偷糠……
仲有: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
……河瘦,水清,桥像突然变高了,桥枕板冇连在一处,有一脚宽空隙……德兰紧拉住我,她的手心出了汗……陆地坡啯边桥头亦有一樖大榕树,更大,树干底部有一只大树洞,藏得住两只细佬哥……四处无人,风光冇错,有山有水,拔地而起的灰色石山远远近近浓浓淡淡,有一幢山喊做望夫山,河边一丛丛高大竹丛……德兰哼起了歌,不过无系粤语,系普通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豉核。
德兰舅母先带梁北妮到香港,华侨身份申请,顺利获准。表弟帮揾到赛马场打杂工……一家住公屋,日后的歌手梁北妮,时常去公屋后背,面对大海,着无数高大厦阻隔、断成一小块一小块。
隔一年,远章越过深圳河,新界登陆……渠先等了一年未获批准,决定自己过去。那时候陆路仅罗湖桥,铁路桥,两边能过人,窄,要边境证,保安农民过去种地……水路有深圳河、深圳湾,深圳河系界河,公共嘅,一入了河就冇得开枪,河道有啲宽有啲窄,深浅各冇同……快啯话几分钟就游得过,窄处掟一粒石子掟得过……深圳湾系内海,内海连住香港,香港连外海,打深圳湾出去有很多离岛,好多路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人口少,好揾工,好多人都揾得到自己本专业。毕业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梁远章,分配到江西丰城矿务局,又到桂林矿业学校进修过半年,矿务资历,香港政府招募到地质勘探队,去过西贡海面各个离岛,测绘火山岩、节结石。岛屿一摊摊牛屎,老家圭宁香塘,岛上植物,一种叫落地生根,叶肥厚,夹在书里三日就打叶边生出根须,细细白白,即冇水冇空气,自己都生得出……读书人都执过啯种叶夹入书页……岛屿原住民系客家人,啲屋好过香塘乡下,香塘小学系地主家宅,冇窗檐,雨水直接流到窗上……海岛路边望见客家人啯土地公,伯公伯婆神位,坟墓大小,敬有香……岛上仲有一只天后庙,可求平安符……地质队住在村里,有一日休息,渠去求了只平安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远章德兰两公婆打香港返来办外婆执骨重葬,之前远照做了只梦,讲阿姆托梦,身有啲冻,脚有啲潮。远章打香港带来只风水佬,身材高大壮实。我跟住,一座山翻到另一座,远眺近望,煞有介事,山连绵,凹陷同皱褶……选中一处,地势高,正前方系山坳后头系更高山岭。
德兰老了,嘴唇边的美人痣变粗了,肉乎乎不再俏丽……她企在外婆屋池塘边,抓紧时间要讲清楚,“带回嘅金项链系假嘅,纯属装饰……”,两人一起上坡,祠堂边小夹道,去粪坑……梁北妮,曾经改名梁碧妮,北字在香港难走红,而碧,外婆冯碧英嘅名字……碧妮仍未走红,又改返回。闻讲渠已移民澳洲。
此后德兰再没返过。
工作坊去新界西贡,出海。在西贡体育馆的西贡码头上船,包了一艘船,一个导游。全程英语。导游曾是地理老师,一直讲地质形成……海浪摇摇,英语滚滚……手中的激光笔点在大屏幕的地图上,忽东忽西,出于礼貌,人人专心听他上课,海景山景云和天,兀自流转……我一句不识,戴小姐翻译,断断续续……戴小姐坐到身边,准确、连绵,一句接一句翻译。大概就系同声传译。我们坐在众人对面,戴小姐悄声粤语说:阿几个鬼佬……我一震,鬼佬、番鬼佬,细时就系噉啯称呼外国人,原来香港亦系……而且,出自英语流利啯戴小姐,又如此场合……鬼佬不含任何贬义。鬼佬终于抵无住,美国诗人提议导游无使讲了,等大家睇下风景。
先上一只岛,原住民老屋,民居、庙宇。一地牛粪。客家人,有“土地公”……沿细路去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民居,路边见到一种叶,一望就知正经系落地生根,执一张夹在书页,过三日叶罅就生出细细丝,白须……民居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沙街屋企有啲像,窗更细,方形,无人住,门敞开,堆了树枝垃圾。又见到树林里有坟墓,灰沙拍成啯半圆,结实白色、暗旧青苔、泥斑。
我熟知坟地,幼儿园时黄老师带去散步,一带就带到一处坟地,吕觉悟记得系小白坟,我记得系大白坟,幼儿园全县地势至高,我两个手拉手下坡,手拉手过马路,行到野地,一片空地中间有只拱起的坟墓。不是水泥的也不是土的,是灰沙,跟香港这边见到的完全一样……石灰和沙子、黏土配成一定的比例夯实,极其坚硬……我们坐在这只豁了黑洞洞大口的坟头上听黄老师讲故事,她的长辫子垂到坟头……有一个“天后庙”,我和明娜进了香,讨了只平安符。又到另一个叫桥咀岛的岛,有不同颜色的岩石。火山岩石……沙滩边有高大的树木,沙滩上有**外国男女,另有隆起的土石坡可供攀登……一条火山岩石的路直通到另一片小岛,下午三点,潮水就会淹没这条路……
在中环一家会所吃晚餐,会员制,外人不得入。会所有种旧式贵气,水晶吊灯、拐弯木楼梯、高墙衬、外国人窃窃私语、英语的服务生,一切闪亮。
一位长发女子跨着大步一阵风旋入,印度人,肤色黧黑、斜搂长纱……与个个拥吻,到我跟前,礼貌握手,但凡高档地方都系西餐,牛扒冇敢食,担心消化,最后要了炒牛河,一碗白粥,一个上汤豆苗,每件一大盘。有人帮我要了对筷子。
之后去隔篱艺穗会朗诵。艺穗会,一家酒吧,专门用于英语诗人定期聚会朗诵自己诗歌,有十五年历史。来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全英文,各种风格……
上午没有课,有时下午也没有课。没课我就去联合道公园,寻一处空地做八段锦,双手交叉向上伸展,拉筋……有上年纪嘅人行到近处,主动同我打招呼:早晨。我欢喜应:早晨。更多时候,我坐椅睇树,啯啲树极好睇,一樖一樖睇过去……凤凰木正正开花,叶像凤凰尾,一羽一羽,冇结荚,但我知凤凰木荚,长且硬,像大刀;木棉树高粗,树身且灰白,树叶颜色绿得浅;鸡蛋花树都够老,低处就开叉,如果在老家,我就要攀上去……羊蹄甲树,叶如屎忽,圭宁满大街都系……所有树我统统识。我打一樖望到另一樖,心里妥帖。
坐够了我就去乐福广场。在超市买一种日本苹果,49。9元4只,啯啲苹果都系四只一卖。日本苹果,香、甜、汁足、渣少。
晚间有课,我先去联福楼吃馄饨河粉。然后等在NTT大堂,等戴小姐来接。上课地点在OEM大楼,要上坡过马路,过两只红绿灯,打台阶上山再自动滚梯,颇有啲复杂,会迷路。
路上同戴小姐倾两句,啯间大学在校学生万几人,每年学费四万两千港币。在附近租房,月租金五千港币,若在中环阿边房租更贵,十几平米,每月七八千港币。
尖沙咀药店极多,陆客来,后生人买包,上了年纪就买药。我撞入一只店,问深海鱼油,乜嘢鱼嘅鱼油?每粒嘅剂量:1000单位?2000单位?产地系阿拉斯加抑或系澳洲?每瓶几多粒,几多钱?问得多,伙记冇耐烦,伙记态度令我意外。大概对内地客都有啲冇耐烦,乐富阿边,我一讲粤语老板娘就开心,像系撞到自己人……尖沙咀我讲粤语唔中用,带口音嘅粤语,广东乡下话,且冇拖大旅行箱……伙记就讲,睇你就无系买嘢嘅人。非常不客气。但我居然笑了,自己并未觉得自尊被践踏,所谓心胸开阔了,或者脾气变好,或者,心情冇错,我居然笑笑,使我嘅广东乡下话讲:唔该你,系丫我就冇系来买嘢嘅,不过仲系要唔该你。我发现啯种针对游客嘅店,每瓶深海鱼油贵过乐富一百文左右。
灯红酒绿穿穿插插,之后来到一条街,两边大榕树,睇街牌,系弥敦道,已是晚间八点,望见一家川菜馆,入去点了一盆酸菜鱼,一碗米饭。酸菜鱼298元,结账时350多元,原来要加收10%的服务费,送的一碟花生米收十元,不刷八达通和任何卡,只收现金……之后又逛,再去维港。空气很透,没有油味了,广场上有三人弹吉他唱歌……
有日去铜锣湾跑马地睇夜场赛马。一大嚿金黄招牌,深蓝会标。极多入口。F口,墙上有各种数据,无所适从。有窗口,不同的窗口,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的数字,无知系做乜嘢使……一个制服后生,热情耐心,赌马有四种方式,一二三四……
我冇打算整明白一二三四,生暴嘢,一听到就到蒙嘞,加上一二三四就更加到蒙……我选至简单阿种,押某匹马入前三名。歆一匹?我冇知,歆匹都冇识,睇到牌子上有马名、骑师、配磅、练马师、排位、马龄、评分,马上就要开场,来冇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