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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游宫内（第1页）

李玥寰站在金鳌岛外。

海水是青黛色的，浓且静，像一块半透的玉髓凝在那里。岛悬在空中，离水面三丈，底部垂着翡翠色的气根，缓缓摆。山体介于水晶和骨质之间，脉络里淌着淡金色的光。没有路。通往碧游宫的路随日月移，随来客的心念动，随宫内当值弟子的心意开阖。

她报：“石矶娘娘座下记名弟子，碧云童子李玥寰。”

名讳递进去，像石子投进深潭。没有回响。

她在岛外悬浮的接引云台上站了一阵。云台冰凉，类似寒玉，表面刻着不断重组又湮灭的符文。偶尔有仙鹤衔诏掠过，带起的风都规整，带着特定的法度，不多一丝，不少一缕。仙童仙子往来，衣袂飘举，宝光莹莹，视线扫过云台时，如同扫过一块礁石，不留，不疑。

又过了一阵，云台边缘亮起一组符文。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虹桥浮现，桥面窄而透明，能看见下方旋转的云涡。桥的尽头是两扇百丈玉门，开了一道容人侧身的缝隙。门内泄出的光是均匀的、无源的乳白色，将门外的一切映得对比度极低，细节模糊。

引路的是个穿青灰道袍的执事弟子，面貌如凡人二十许，眼神里有种因长期处理琐务而养成的、高效的淡漠。他步伐精确，每一步都踏在虹桥特定的节点上。走入那片乳白的光里，他才停下，转身，微微颔首。

“石矶师叔一脉久无音讯。”他开口，声音平稳，干净，仿佛没有情绪：“今日道友来访，意外。不知为何事而来？”

广场空旷得人心慌。地面是浑然一体的白玉，倒映着上方同样均匀的光，天地界限模糊。远处有宫阙轮廓，细节消融在光里。除了他们，只有极远处几个豆大的人影在缓缓移动，无声。

李玥寰按想好的说：“为石矶师尊身后事，亦为近日教中变故，有紧要讯息需上禀。”

执事弟子听到“身后事”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悲戚，更像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极淡的、权重评估后的倾斜。一个已身死道消、生前也非核心的外门弟子的“身后事”，在碧游宫每日的繁杂里，优先级恐怕很低。

“道友有心。”他公式化地应了一句，抬手引路：“请随我。外门弟子来访，依例需先至‘知客岩’备案，呈报事由，待司职长老轮值审阅后，方可定夺是否引见、由何人接见。”他边走边补充，语气像介绍今日膳食：“近日因九曲黄河阵及云霄师叔事，宫中忙碌，司职长老多在内殿议事。道友或许需多等几日。”

知客岩是片嵌入山体的巨大平台，上有数十石窟，作接待用。陈设简单到近乎粗糙：石桌石凳，一个记录事由的玉简阵列，两名当值低阶弟子低头处理文书。空气里有陈年香灰和防水墨汁的气味。

登记简洁而机械。姓名，师承，缘由，停留时间。执事弟子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归入桌角一个已堆了半尺高的玉简筐中。筐里玉简光芒各异，有的亮如星，有的黯如尘。李玥寰那枚落入，连最微弱的涟漪也未激起。

“请道友在此间歇息。”执事弟子指了角落一个空石窟：“若有进展，自会通传。岩下有清泉，日中、暮时各有灵果餐食送至。若无他事，请勿随意出岩走动，以免触犯禁制。”

他说完，点头，转身离去，步伐依旧精确，很快消失在乳白光晕里。全程未问是否需要进一步说明，未追问“相关见闻”具体指什么，甚至未多看她一眼。一切合乎规程，一切无可指摘，一切冰冷。

李玥寰走进石窟。里间只有一张石榻，一个蒲团。石壁沁着寒意。她在蒲团上坐下，静坐。

时间流走。灵果餐食准时送到，是一种晶莹剔透、无味却含温和灵气的果子，用素白瓷碟盛着，放在石窟门口，无人交接，像给笼中鸟投食。

半日。一日。

平台来过几波其他访客，有的被更恭敬地引向深处，有的同样登记后便无音信。值班弟子换过一次班，交接时低声谈两句某个内门师兄炼器所需的辅材配额。无人看向她的石窟。

在这里，她不能直接喊出“申公豹是混裔，他控制了截教弟子，他要利用你们举行疯狂仪式，召唤天外邪神”。那不会被采信，只会让她被视作胡言乱语的疯子，被逐出去都是好的。

她需要一道缝隙，一个能让信息以“合规”方式稍微引起注意的切口。石矶的身份太低了。低到连为她通报一声“有要事”的资格，都需要层层审批，等待那渺茫的“轮值空闲”。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李玥寰走出了知客岩。

她在山道上走。蜿蜒的石阶，上面有斑驳的树影。山道时而平缓时而陡峭，脚下的石头被无数人踩踏过，边缘光滑。路旁偶尔有虬结的奇木，挂着不知名的藤萝，空气里有种清冷的、类似檀香又像矿石的气息。

走了约莫一刻钟，遇见三三两两下山的弟子。衣袍制式与她见过的执事弟子略有不同，纹饰简朴些，料子也普通。其中有几人看见她，脚步顿了顿，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露出些许迟疑，继而恍然。

“可是……碧云师妹？”一位年长些的女修上前，语气谨慎。

李玥寰停下，点头：“正是。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几人围拢过来，都是石矶当年同期的外门弟子，如今仍在各处做些杂役或低阶执事。他们问了石矶最后的情形，李玥寰简略答了。气氛有些沉闷，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遥远的叹息。他们又问了李玥寰来意，她只说有些旧日因果需了结，几人便也不深问，只嘱咐她宫中规矩严，凡事谨慎。

寒暄几句，便到了该分路的时候。其中一位师兄迟疑了下，低声道：“若是……若是事不顺，可去‘漱玉潭’寻当值的葛师叔，他当年与石矶师叔有过数面之缘，或能说上一两句话。”言罢，匆匆一礼，就要随着同伴下山去。

正在此时，从前面一道山弯下来七八个弟子，有男有女，衣着较之前那些人光鲜些，步履间隐约有宝光流转。他们交谈着，声音不高，语气松快，像是在讨论某处坊市的奇珍或新得的功法诀窍。

李玥寰侧身让路。

其中几人随意扫了她一眼，目光掠过她朴素的衣着和腰牌，便自然地移开了，继续交谈。但走在靠后位置的一个年轻男修，却在与她擦肩而过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男修穿一身云水蓝的道袍，面皮白净，眉眼细长，看年纪不过凡人二十出头模样，周身灵力波动比周围同伴都要凝实些。他停下，转过身，目光落在李玥寰脸上，又扫过她腰间代表“访客”与“外门记名”的简陋玉牌。

他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不是笑，是个类似肌肉牵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