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宫如今的状况很特殊,像一只筛子,也像一口闷罐。
筛子四处漏风,什么芜杂的、不干净的东西都能悄无声息地渗进去;闷罐却盖得严实,里头即便沸反盈天,传到外面,也只剩一记含糊的、无从分辨的闷响。你想从正门递一张字条进去,字迹还未抵达该读它的人眼前,便已被纵横交错的筛眼卡住、揉碎,或是早被罐底其他沸腾的东西吞噬、消化殆尽。
李玥寰同马氏说起山道上那位周师兄诡异的行止,马氏听着,脸上并无讶异,只是那层终日覆在眉眼间的疲惫,又深重了些,几乎要沿着她眼尾细密的纹路,渗进骨相里去。
“一个典型的案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陈述某种病理现象,“我族的‘转化’,你已见过。它的隐蔽性很高,平日里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完美模拟原有的性情与逻辑。但实际上……他们是可被‘遥感’的。更关键的是,能在心智深处提前埋下特定的‘种子’。一旦遭遇预设的情景,或感知到预设的目标,这些深埋的指令便会激活,覆盖掉个体原本的意志,如同扳动了一个看不见的开关。”
然而眼下的困局,并无他路可绕。云霄之事余波未平,阐、截二教实则正处于一种无声的、极度敏感的僵持之中。此刻,任何来自“异数”的、指控截教内部已被渗透、且与“天外之物”勾连的消息,只会被立刻解读为最阴险的离间毒计,或是玉虚宫意图进一步打击对手而精心编织的借口。
西方教那边更无须考虑。通天教主对那二位圣人观感不佳,乃是众所周知。
最紧要的症结在于,倘若此事被任何一位圣人真正察觉,进而引爆对“混裔”族群更彻底、更无差别的敌视与清洗……那么,不仅是对整个族群,对那些仍在伪装潜伏、未被转化的同胞,甚至仅仅是对那些被无端怀疑的截教弟子,都将是灭顶之灾。
这也正是马氏心底最深的权衡与恐惧。圣人会如何看待“混裔”?视作尚有教化可能的异类?必须涤荡清除的污秽?抑或……值得拘禁研究的珍稀样本?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她的老师,仓颉,在她初次接过“大祭司”那沉重职责时,便以古老的智慧告诫她:永远不要将族群的存续,寄托于更高存在者的“理解”或“仁慈”之上。那比虚空更缥缈,比许诺更不可倚靠。
现实是堵无声的墙,冰冷、坚硬,将每一条看似可行的路径都沉默地封死。向截教高层示警的路,亲自走过了,非但不通,沿途还布满了会反过来噬咬示警者的陷阱。转而叩问其他圣人的门庭?那更是显而易见的绝路,只恐未及陈情,便已率先点燃更不可控的、席卷一切的烈焰。
事态并无进展。危险如同在暗处悄然增殖的阴影,压力则是那根在寂静中逐渐绞紧的弦。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一种近乎冷酷的静止。急迫会制造破绽,焦虑会腐蚀判断。
真正的溃败,往往并非源于正面袭来的雷霆,而是滋生在仓促迈出的、那一步错误的缝隙里。
商周的战场,是这片天地间最醒目的风暴眼。各方势力在此绞杀、消耗,所有的目光与算计都被牢牢吸附在明面的攻防、城池的得失与伤亡的数字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恰恰成了信息最为泛滥、也最为混沌的“灯下黑”之地。
倘若申公豹的图谋,真需以这场杀劫为柴,以仙神魂魄为祭,那么这片尸骨堆积、怨灵飘荡的疆场,便是他无法回避的“原料”渊薮,也终将成为那疯狂仪式最可能浮现的“施工”现场。
有时,监视风暴的核心,比追逐外围那些散乱的涟漪,更能接近真相。
故而,李玥寰又回到了军营。
像一枚被无形之力牵引的棋子,沉默地落回了棋盘上最灼热、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格点。
在军营里,尤其是在姜子牙的中军相府周遭,那种属于阐教三代弟子们的氛围,竟是松弛的,甚至带着某种近乎悠然的愉悦。这与外界的肃杀、与碧游宫那无孔不入的压抑、与李玥寰刚刚经历过的冰冷碰壁,形成了某种刺眼而古怪的对比。
阐教自然绝非净土,但它内部的联结与护短,确乎达到了某种近乎本能的程度。同门之谊异常牢固,对于根器尚可、未曾触及根本戒律的弟子,纵非核心,阐教亦往往“能救则救”,且不吝代价。
姜子牙便是最直观的注脚。这位执掌封神榜的丞相,凡胎□□,道行在仙神之中算不得高深,却已在战场上“死”过不止一回。然而每一次,总会有师兄或师侄,恰如其分地现身,或以妙法,或赐灵丹,将他从幽冥的边界线上稳稳拉回。
哪吒更是如此。剔骨还父,削肉还母,魂魄将散之际,太乙真人以仙藕为躯,莲花为体,为他重铸形神。
倘若暂且剥离申公豹那如毒藤般疯狂滋长的阴谋,仅从这些阐教精英弟子的视角看去,这场席卷天地的“封神”杀劫,其底色竟奇异地蒙上了一层“高级历练”的色彩。它危险,但危险似有边界;它残酷,但残酷背后似有承托;它关乎生死,但生死之后,仿佛另有章程——细数下去,那些有名有姓的阐教门人,最终所得神职也大多清贵实权,远非草头散神可比。
这般环境所孕育的,是一种充足的、有底气的松弛。它渗透在弟子们不经意的谈笑间,体现在他们面对凶险时,那份与截教同侪迥异的、更为从容的应对里。
李玥寰忍不住在想,这份松弛与底气,在即将到来的、完全异质的恐怖面前,究竟是一道坚实的壁垒,还是一层轻易便可被撕裂的薄纸?
她刚回到伤兵营附近,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辕门下。玄衣几乎融进背后粗粝的木柱阴影里,唯有额间那道平时隐没的竖痕,在渐浓的暮色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未散尽的银芒,冷冷灼着。
他像是在等她,又像只是恰好途经,在此处漠然驻足。
李玥寰脚步未停,走了过去。面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浅淡疲惫,眼神却平静。她在杨戬面前站定,如常略一颔首,语气寻常:“我回来了。去了远些的山里,寻几味此地稀缺的药材。”
话说出口,她便觉出一丝异样。杨戬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她归来时投来沉静的一瞥,或接一句“可还顺利”。他只是站着,仿佛她的话语落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沉默在两人之间延展,被渐起的晚风拉得有些滞重,有些稀薄。
然后,杨戬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字字清晰,裹着一层李玥寰从未听过的、刻意打磨过的疏离: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他顿了顿,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投向远处次第亮起的、摇晃的营火:“不必事事知会我。”
李玥寰一怔。这话来得突兀,她下意识想解释,并非详述碧游宫之行,只是缓和这莫名僵冷的气氛:“并非有意耽搁营中事务,实在是那几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