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状,他赶忙打起圆场:“此树别名‘木笔’,据传象征文运,内子将其寻来也是盼着能让我这商户之家的子弟们也沾染些许才气。使君当年高中二甲,乃是真正的才子,不如今日让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对啊!良辰美景,岂能无诗?”
“还请使君不吝珠玉!”
“诸位谬赞,谬赞了。”陶晋摆摆手,语气谦和诚恳:“陶某当年侥幸登科,凭的只是几篇务实策论,于诗词一道实在疏浅,不敢献丑。”
“哎呀!使君莫要过谦……”
或许是众人的一再怂恿实在难以推脱,又或许是他见此嘉木情难自禁,在片刻之后,陶晋还是望着那株月下花树,开口吟道:“桂华流瓦清晖生,冰轮初满照华庭。木笔书空志未改,琴心一片月同明。”
诗成,四下立即爆发出阵阵喝彩。
“妙啊!这‘初满冰轮’所投下的清晖一片,恰似皇恩浩荡,映照的岂止华庭,更是宁州在使君治下的圆满升平啊!”
“是啊!还有那句‘木笔书空志未改’,使君勤政为民、夙夜在公,报国之志真是令下官钦佩不已!”
“与此等君子同朝,实乃我辈之幸!”
众位官员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陶晋,就连后边聚成一团的与宴豪商们也纷纷抓紧机会,凑上前去拍起马屁,唯有葛木兰始终低垂着头,一步步退后,将自己的身影藏到人群的最末。
同样游离于这场热闹之外的还有江楚禾,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处,竟丝毫没有发现葛木兰的异常。
打从踏入锦萃园,她便挑了处无人驻足的游廊,静静远观着可悲的众生相、名利场。
方才那人说得不错,清晖一片恰似皇恩浩荡。
众生熙攘,所求不过就是那片月光照耀下的一隅之地,借此得势,车马盈门;当那光芒吝啬地挪开,便是繁华散尽,满地凄凉。
而真正的月亮,永远高悬于天边,冷眼俯瞰众生,决定着自己该照向何人。
五年前的二月十五,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江楚禾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上,叩谢陛下为她赐婚的恩典。
那时的建兴帝高踞龙椅之上,虽说御前高台不过九级阶梯,于下位者却有如天堑,而她的未婚夫齐王殿下,则侍立于御座侧后方的阴影中,隔着明黄纱帷与半个大殿远远地看着她。
本朝阶级分明、礼制森严,除非得到准许,否则江楚禾不能抬头,只是她虽未得见,却能清晰感觉到那道自上而下的凝视,其中分明暗含着征服与占有。
皇权便是如此,轻易就能摆弄旁人的命运,被操控之人却只能伏在冰冷的地上,感恩赏赐,高呼万岁,甚至没有机会一窥它的真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当年江楚禾曾趁着起身告退的工夫偷偷抬一下眼,可惜当她的视线穿过薄纱帘幔,越过御座上的帝王,却只捕捉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修长侧影,她还未来得及看向对方的脸孔,就被内侍严厉的目光无声制止,只能惶恐地低头离开。
那匆匆一瞥,短暂得如同瞬间,她什么都没有看清,只记得那位侍神圣童距离自己实在太高太远,就像当晚殿外的月光。
江楚禾看着高悬天际的无暇玉盘,只觉眼前的皎皎银辉愈发清冷,就连锦萃园中的喧闹人声都不能将那份寒意驱散分毫。
同一片清晖也冷冷投进了归元堂内,那扇洞开的轩窗。
司徒靖虚汗连连地在榻上翻滚着,寒气正自心脉处向四周一寸寸地侵蚀,带着虫蚁啃噬般的刺痛,逐步蔓延至四肢百骸,游走于他的血肉之中。
一贯清明的头脑也随之慢慢变得混沌。
恍惚间,他又想起当年受困于西绝期间,被蒙住双眼锁在兽笼里,等待被锐器一下一下刺破胸腹的经历。
司徒靖用尽力气攥住手中的荷囊,低声呢喃道:“楚禾……楚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