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江楚禾以为他会同寻常人那般称赞起“自古名师出高徒,江娘子师从此等宗师大家,想必也是神医在世”时,便听得韦骜说道:“在下素闻宗庄主高义,每逢疫病横行之时皆会派出弟子前往援手,悬壶济世以慰苍生,说来江娘子亦是扶危济困的女中丈夫,实令某等男儿汗颜。”
啊不是,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江楚禾默默咽下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做出一副谦虚恭谨的模样道:“韦管事过奖,江某只求不辱师门、无愧于心,无论是两年前深入疫区,还是此前的见义勇为,都只为践行心中道义而已。”
她特意提起自己在宁州大疫期间救治百姓的事,为的就是将话题拉回到医者本分上来,以便见缝插针地再为归元堂立一立招牌。
不想韦骜下一句却将话头引向别处,生生阻断了江楚禾想借此机会从南山堂手里撬走黄季这个大主顾的念想。
“说起来……五年前越州的那次大疫,江娘子也曾前往疫区相助么?”
“五……五年前?”
江楚禾将这话重复一遍,试图掩盖自己突如其来的慌张。
但韦骜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微微颔首,再次确认道:“嗯,越州,天枢。”
天枢一词在医经《素问》里指的是天地之气相会的中点,而在大梁版图上的“天枢”则是位于这片陆地正中的,一座依山而建的古城。
此山名唤“灵山”,山如其名,可说是颇具灵气。据传正是武神与莳花神女的飞升之地,亦是上古贤君天子庚与天帝沟通之所,自大梁建国起更是屡降祥瑞,被先帝钦点为封禅祭天之处。
但对于江楚禾而言,此处却并非什么洞天福地。
那是江姓族人的埋骨之所。
五年前,她自兴京逃出后一路南下,循着族人流徙的路径进入越州地界,还未来得及赶上他们的脚步,便得知因綦江在流经灵山时意外发生决堤,灵山脚下的洼子村已于一夜之间化为汪洋,而她的亲人们则尽皆葬身水底,尸骨难寻。
正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楚禾刚得知噩耗不久,还没来得及寻到机会潜入灾区收殓族人遗骨,瘟疫便顷刻间在整个越州肆虐开来。
彼时大梁已与西绝开战数月,此处正聚集着大批自定州逃难而来的边境灾民,一路流亡本就怨气横生,又猛然遭到洪涝瘟疫,过激的情绪开始逐渐弥漫,在某些民间团体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甚至一度出现过悖逆之举。
幸好朝中派往天枢赈灾的钦差是素来以铁血著称的尚书右丞杜惠,他在接下重任后便立即下令封锁各处要道阻断疫病蔓延,同时又迅速擒获数个妄图借助宗教势力趁火打劫的贼匪头目,这才避免了一场动。乱的爆发。
而“青囊山庄”庄主宗离则在得知洪灾发生的当晚便派出百名弟子赶往天枢,为应对瘟疫做足准备,两相合力之下,总算在数月以内将疫情彻底控制住。
可惜,江楚禾并未对此做出什么像样的贡献。
因为她在天枢附近没有逗留多久便被强行带回青囊山庄,此后近两年都不曾离开过郾州灵渊,甚至在灾后数月齐王与国师于天枢举办罗天大醮为死者祈福时,她都无缘前往,为自家冤死的族人同颂几句经文以寄哀思。
想到此处,江楚禾不禁叹息道:“江某惭愧,彼时拜入师门尚且不久,没能在天枢百姓遭逢瘟疫时施以援手。”
她如此向韦骜解释着,言语间流露出的那份自责,令后者感到有些意外。
“此等壮举但凡行过一次便已是不世之功,何况江娘子平日治病救人亦是福泽万家,大可不必因未能在天枢出力而感到挂怀。”韦骜如是劝道。
只是他不懂,江楚禾的懊悔并非只是因身为医者未能在紧急时刻尽责而产生的愧意。
更令她于心难安的是,当时她与亲人相距不过百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与千百个同样无辜的灵魂一起葬身水底。
待到她与韦骜作别,乘着黄家派出的马车行至归元堂附近,江楚禾仍没能从那阵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直至听到一阵马声嘶鸣。
万寿街上多是医馆、药铺,本就没有什么夜间娱乐,此刻又临近宵禁时分,便更显幽深僻静,两侧的宅院店铺尽皆大门紧锁,路中也是行人寥寥。
一匹老马正拉车载起江楚禾一行人优哉游哉地往归元堂的方向走着。
“啪”!
一声摔碎酒坛的脆响刺破了黑夜的宁静。
“真是倒霉!”
年轻男子又愤愤然咒骂几句,这才骑着驴子从医馆对面的小巷中晃悠出来,冒失地闯入了老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