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白沙学案下(5)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父华,成化辛丑进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梦神人送儿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迈不羁。十五岁,纵观塞外,经月始返。十八岁,过广信,谒娄一斋,慨然以圣人可学而至。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瑾遣人迹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脱去,得至龙场。瑾诛,知庐陵县。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时虔闽不靖,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未几,遂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冦。己卯六月,奉勅勘处福建叛军,至丰城而闻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讨之。宸濠方围安庆,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于樵舍,三战俘濠。武宗率师亲征,群小张忠、许泰欲纵濠鄱湖,待武宗接战而后奏凯。先生不听,乘夜过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监张永。张永者,为武宗亲信,群小之所惮也。命兼江西巡抚。又明年,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忧。丁亥,原官兼左都御史,起征思、田。思、田平,以归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先生幼梦谒马伏波庙,题诗于壁,至是道出祠下,恍如梦中。时先生已病,疏请告。至南安,门人周积侍疾,问遗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故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页182)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工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为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闇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睹也。试以孔孟之言证之:致吾良知于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谓“人能弘道”乎?若理在事物,则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义,岂灭义而不顾乎?亦于事物之间求其义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谓穷理也。孟子何以不许之,而四端必归之心哉?嗟乎!糠粃眯目,四方易位,而后先生可疑也。
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中,诏从祀孔庙,称“先儒王子”。
阳明传信录
暇日读《阳明先生集》,摘其要语,得三卷。首《语录》,录先生与门弟子论学诸书,存学则也。次《文录》,录先生赠遗杂著,存教法也。又次《传习录》,录诸门弟子所口授于先生之为言学、言教者,存宗旨也。先生之学,始出词章,继逃佛老,终乃求之六经而一变至道,世未有善学如先生者也,是谓学则。先生教人吃紧在去人欲而存天理,进之以知行合一之说,其要归于致良知。虽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为转注。凡以使学者截去之绕,寻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谓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说,远溯之“精一”之传。盖自程朱一线中绝,然后补偏救弊,契圣归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谓宗旨。则后之学先生者,从可知已。不学其所悟而学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阴以判孔孟之道而不顾,又其弊也。说知说行,先后两截,言悟言参,转增学虑,吾不知于先生之道为何如?间尝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时时权实互用,后人不得其解,未免转增离岐乎?宗周因于手抄之余,有可以发明先生之蕴者,僭存一二管窥,以质所疑,冀得藉手以就正于有道,庶几有善学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传之久而无弊也。因题之曰“传信”云。崇祯己卯七月既望,后学刘宗周书。
语录
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著实用力。所谓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著力处,既学须知得力处。”诸友宜于此处著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学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此数语,宜书之壁间,常目在之。举业不妨功,惟患夺志。只如前日所约,循循为之,亦自两无相碍。所谓知得,则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业。(《与辰中诸生》)
刊落声华,是学人第一义。
志道恳切,固是诚意,然急迫求之,则反为私已,不可不察也。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孟子所谓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答徐成之》)
此语自是印过程朱。
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纒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向里面意思,此工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答黄宗贤应原忠》)
已见后方知难,正为此镜子时时不废拂拭。在儒释之辨,明道尚泛调停,至先生,始一刀截断。
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标末妆缀比拟,凡平日所谓学问思辨者,适足以为长傲遂非之资,自以为进于高明广大,而不知陷于狼戾险嫉,亦诚可哀也已。(《与黄宗贤》)
“诚无为”,便是心髓入微处,良知即从此发窍者,故谓之立天下之大本。看来良知犹是第二义也。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已,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与黄宗贤》)
开处不是源,莫错认。
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与王纯甫》)
工夫只在致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