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一如既往地漫过窗棂,将柜台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
阿容立在光晕边缘,指尖拂过算盘边缘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某日一位醉酒的镖师不慎用刀鞘磕碰留下的。
她没有修补,任它留在那里,如同岁月本身留下的印记。
悦来客栈的清晨,是从后院井轱辘的吱呀声开始的。
伙计小川打着哈欠提上第一桶清水,灶间很快传来柴火噼啪与铁锅温热的声响,大堂里,昨夜留下的酒气已被夜风涤净,只余下木质桌椅经年擦拭后散发的,微涩的干净味道。
阿容走下楼梯时,一切已井然就位。
她今日换了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布衣,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露出洁净的脖颈。这装扮与任何一家勤恳客栈的女主人并无二致。
她先去了灶间,看了眼昨日吩咐采买的鲜鱼是否如期送到,鱼鳃鲜红,眼球清亮,她微微颔首。又检查了米缸,指尖探入米中,感知着干燥与饱满的程度。这些琐碎,她做得细致而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回到柜台后,她展开昨日未核完的账册,数字跃然纸上,记录着柴米油盐的进出,也记录着南来北往的短暂停留。
她看得很快,却并非草率,任何一笔异常的损耗或进项,都逃不过她平静的注视,但她很少追问,只将疑点记下,交由具体经手人去回想解释。她给予信任,也维持着不容逾越的界限。
上午的客人不多,多是熟面孔。街尾布庄的王掌柜来喝早茶,照例与她寒暄两句天气;两个赶早市的菜农卸了货,进来要了碗热汤面,呼噜噜吃得满头大汗;还有一位常住的账房先生,对着账簿眉头紧锁,阿容让伙计无声地给他续了杯清茶。
一切都流淌在一种温吞而有序的节奏里。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夜月从它专用的,垫了软垫的窗台高座上睁开一只眼,金色的瞳孔在光线里缩成一条细缝,它现在确实很大了,翼展完全张开时几乎有半人宽,蹲坐着也有孩童高低。
阿容的肩膀早已不是它合适的栖息地,但它找到了新的乐趣,监督。
它喜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堂里的一切。哪个伙计偷懒少擦了张桌子,哪位客人碗里的肉似乎比昨天少了一片,甚至窗外麻雀偷啄晾晒的谷子,都逃不过它锐利的眼睛。
一旦发现异常,它并不叫唤,只是将脑袋转向阿容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催促般的咕噜声。
阿容往往能领会,她会顺着夜月的视线望去,然后对某个伙计吩咐一句,或是起身去窗边轻轻挥手赶走雀鸟。
这时,夜月便会满意地眯起眼,用喙梳理一下胸前光亮的羽毛,仿佛完成了某项重要职责。
此刻,它正盯着刚进门的一对年轻男女,男子书生打扮,却背着一柄剑,女子娇俏,眉眼间带着远行的风尘与兴奋,他们低声交谈着,要了楼上一间僻静的客房,又要了热水和简单饭食送入房中。
夜月的脑袋随着他们上楼的身影转动,直到他们消失在楼梯口,才转回来,望向阿容。
阿容正低头研磨一些晒干的草药,准备加入今日的例汤,她没有抬头,却仿佛看见了夜月的目光,轻声道:“江湖儿女,寻常投宿。”
夜月歪了歪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将目光投向门外街道上嬉闹的孩童。
阿容唇边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夜月的多事,何尝不是另一种陪伴。
它将自己视为这方天地的一部分,并用它自己的方式参与着,守护着这小小的秩序,这笨拙的认真,常让她想起自己初学母亲言行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执拗。
水面之下,欧阳世家的齿轮仍在无声转动。
阿容留在世家的那五名写信人,如今已各自发展出更为细密的分支。
他们不再需要频繁向阿容请示,一套基于利益交换,信息共享和默契规则的运行机制,已经深深植根于这张无形网络的每个节点。
每月初五,会有一份简讯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或是夹在客栈采购的账本里,或是某位熟客随口提及的市井传闻中递到阿容手中。
上面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行字,记录着当月网络的关键动向,资源流转的大致方向,以及可能需要她注意的,涉及更高层面的微妙平衡。
阿容看得很慢,她看的不是具体事务,而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趋势与气息。
比如,某地节点近期对矿产信息的收集异常活跃;某条商路沿线的意外事件频率略有升高;世家内部几个新生代势力之间的摩擦暗流……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海中会自动拼接,推演,浮现出水面之下权力与利益的隐秘构图。
她很少直接干预,只在极少数情况下,当某个趋势可能破坏整体网络的稳定,或触及她与欧阳上智早年约定的某些底线时,她会以同样隐蔽的方式,传递出一个模糊的意向。
或许是让客栈在某段时间拒绝某类客人,或许是在与特定熟客闲谈时,轻描淡写地提及某个风物典故。
这些微小的信号,会被网络中足够敏锐的节点捕捉解读,进而引发一系列连锁调整。
她对欧阳上智,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定期但遥远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