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在擂台上像野兽一样撕咬,可以在逃亡中不择手段,可以忍受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地、有意识地、以终结对方生命为目的去攻击一个人。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逃离、防御,或者像对付擂台对手那样,以使其失去战斗力为目标。
直到此刻。
他看着那具尸体,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原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也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沉重负担。反而,像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猛地搬开了。一直追逐着他的阴影,似乎被这血腥的手段暂时驱散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直到雾气开始变得稀薄。他才俯下身,极其熟练地在打手尸体上摸索起来,取走了所有有价值的物品:信用点、那柄能量匕首、一些零散的药剂。然后,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尸体拖到旁边的排污口,推了下去。污浊的水流很快吞噬了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感受着怀中生死之誓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一种近乎……满足般的微弱震颤。他转身,消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天,未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环境的一些微妙变化。
以前,他在底层街区活动时,感受到的多是赤裸裸的恶意、贪婪或者彻底的漠视。人们要么想从他身上榨取价值,要么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要么就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当他再次出现在那些混乱的集市或者流浪者聚集地时,一些原本会对他投来不怀好意目光的人,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和……忌惮?曾经试图抢走他刚到手食物的混混,在靠近他时,会犹豫一下,然后悻悻地退开。甚至连那些发放微薄救济物资的、态度一向恶劣的教会外围人员,在看到他时,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那种呼来喝去的语气,似乎也收敛了一点。
起初,未感到十分困惑。
他杀了人。他夺走了一条生命。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一件极其严重、极其“不好”的事情。生命在他所处的环境里,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在他内心那个模糊的道德框架里,依然占据着一个特殊而沉重的地位。他以为,做了这种事,应该会引来更多的敌意,更深的排斥,甚至官方的追捕(虽然加仑城的官方对此类发生在底层的争斗往往视而不见)。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他非但没有被排斥,反而似乎……获得了一种扭曲的认可?一种建立在恐惧和实力评估基础上的、冰冷的尊重。
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诞和强烈的疏离感。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为什么遵守那点可怜的、不杀人的底线时,他活得像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垃圾?而当他突破了这条底线,双手染上血腥之后,反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种扭曲的认可,并未带来任何愉悦,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他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他残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本能,另一边是加仑城用血与火书写的、赤裸裸的生存法则。而他,似乎正不由自主地被推向后者。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恨意,来得太迟,也太微弱了。
从杀死博士,逃离实验室开始,他的人生主题就是逃命。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计算,都用于如何活下去,如何躲开下一次攻击。恨意是一种奢侈品,它需要能量,需要停下来回望的勇气,而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博士给予他的痛苦是如此的绝对和庞大,以至于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遮挡了之后所有较小的阴影。怀沙的利用,擂台的残酷,流浪的艰辛……这些痛苦虽然真实而剧烈,但相比于实验室里那种被彻底剥夺尊严、被作为物件对待的极致绝望,似乎都变成了可以忍受的常态。他的恨意阈值,在博士的锤炼下,被拔高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直到现在。
直到他在加仑城这个巨大的熔炉里,挣扎求生了一年多(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只能大致估算)。直到他经历了足够多的背叛、欺凌、漠视和痛苦。直到他亲手打破了那条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最后的界限。
那些被压抑的、分散的、细微的恨意,如同涓涓细流,终于开始汇聚。恨博士,恨怀沙,恨那些将他视为蝼蚁随意践踏的人,恨这座冰冷残酷的城市,甚至……恨这个扭曲的、逼人成为野兽的世界。
这股逐渐凝聚的恨意,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它没有让他变得冲动易怒,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沉寂,行动更加果决。它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麻木了那些无用的彷徨和软弱,也像一种全新的燃料,驱动着他在这黑暗的丛林里继续走下去。
他想起在擂台上,面对那些全副武装、受到规则保护的对手时,他很难真正杀死对方。规则,即使是黑暗的规则,也构成了一种限制,一种无形的保护层。但擂台下,是没有任何规则的荒野。这里奉行的是最原始、最赤裸的丛林法则。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开始学着去适应,甚至……去运用它。
生死之誓依旧贴在他的胸口,记录着每一次死亡,也仿佛在记录着他灵魂的每一次蜕变。上面的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而未,似乎也在每一次的死亡与“新生”中,一点点剥落着过去那个试图保持一丝“干净”、怀有微弱希望的自己,逐渐显露出内里那个更适合在加仑城生存的、冰冷而坚硬的核。
雪还在下,加仑城的冬天漫长而严酷。未裹紧了身上肮脏破旧的衣物,将能量匕首藏进袖口,融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却又各自冷漠的人流之中。
……
时间回滚,浓雾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远处的、近处的声音。风声,远处隐约的机械嗡鸣,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消失了。他站在逐渐冷却的尸体旁,手里还攥着那本沾了血的生死之誓,感觉不到书页的棱角硌手,也感觉不到额角被棍风擦过的火辣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