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书吏,今日所见,你有何看法?”迟晏问道。
严书吏沉默片刻,道:“大人明察秋毫。东山民生之困,尤甚县城所见。豪强盘剥,百姓畏之如虎,以致官府问话,亦不敢直言。劫案……恐怕确有隐情。那布条与弩机,或许真是线索。李猎户失踪,颇为蹊跷。”
“依你之见,若劫案真与地方势力有关,最可能是谁?”
严书吏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东山一带,茶山竹木,多与乔家、闵家利益相关。刘癞子虽在江边,但陆路货运亦经东山。此案若真是本地人所为,且能压下风声,让村民噤若寒蝉……恐怕脱不开这三家的干系,或是其手下爪牙所为。只是……无凭无据。”
迟晏点头:“所以,查案便是契机。无论劫匪是谁,破了案,既能安民,也能震慑宵小,更能让百姓看到,官府并非全然无用。那布条和弩机,要秘密查访,不可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县衙之内。”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严书吏身体微微一震,抬眼看向迟晏,只见烛火下,新任知县年轻的脸庞上,是一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
“卑职……明白。”严书吏缓缓点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二日一早,迟晏并未直接返回县城,而是绕道去看了看“老鹰嘴”附近另一条岔路,通往一个叫“野猪岭”的地方,据说那里更荒僻,偶尔有逃户或流民藏匿。沿途,他特别注意观察地形和可能的路径。
回到县城,已是下午。迟晏刚进衙门,冯简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大人回来了!东山一行辛苦了。可有所获?那边山民粗鄙,没冲撞大人吧?”
“无妨。体察民情,本是分内之事。”迟晏淡淡应道,“东山民生确艰,劫案也需细查。本官已有些头绪,还需刑房继续跟进。”
冯简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笑道:“大人雷厉风行,下官佩服。若有需要县衙协调之处,尽管吩咐。”
迟晏回到书房,立刻写下密信一封,将东山所见所闻,特别是王石头一家遭遇、李猎户失踪、发现的布条弩机线索、以及对闵家等豪强的怀疑,简明扼要记录下来。他唤来陈老仆,低声吩咐:“你明日一早,借口采买,去城南寻一处叫‘清音阁’的琴坊,找一个姓顾的琴师,将此信交他。务必谨慎,勿让人知晓。”
“老爷放心。”陈老仆小心收好信件。
接着,迟晏开始起草一份告示。内容主要有三:其一,严令禁止衙役、胥吏借任何名目向百姓勒索“例钱”、“鞋脚钱”等,违者重惩,并鼓励百姓举报,设举报箱于衙门口,保护举报人。其二,宣布将重新核查去岁灾伤及特困户的赋税减免申请,有冤屈者可至县衙户房陈述,需提供粗略证据。其三,招募县城及周边贫民二十名,清理县衙周边沟渠、道路,以工代赈,每日管两餐并给少量工钱。
告示语言直白,没有太多文绉绉的辞藻。他知道,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的百姓,告示需要胥吏宣讲,但直白的语言能减少曲解。
他将告示草稿交给冯简,令其安排书吏誊抄,明日张贴。
冯简看了告示内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尤其是禁止勒索和鼓励举报两条,这无疑触及了许多胥吏的“财路”。但他没有反对,只是道:“大人仁心,体恤百姓。只是……清理沟渠、以工代赈,所需钱粮……”
“先从本官俸银中支取一部分。粮食嘛,常平仓的账,钱书吏不是正在清点?”迟晏看了他一眼,“待仓粮归位,或可酌情动用些许陈粮。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冯简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傍晚,钱书吏战战兢兢地来汇报,说仓谷已“基本”归位,清点后实存三百七十石,与账册差额五十石,皆因“历年鼠耗、霉变及少量搬运洒漏”,并有相关胥役的具结画押为证。至于之前提到的“移仓民仓”,则说是“记错了”,并无此事。
五十石的损耗,在这个时代的管理水平下,虽然仍显过多,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冯简等人显然是紧急填补了一部分亏空,并准备好了替罪羊和借口,将大事化小。
迟晏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冷道:“五十石粮食,非是小数目。管理如此松懈,仓夫及主管书吏难辞其咎。所有涉事人员,罚俸三月,以观后效。钱书吏,你身为户房主管,监管不力,罚俸一月。日后仓储管理,需立新规,出入明细、损耗核查,必须清晰可查,每旬报本官一次。若再有不实,严惩不贷!”
钱书吏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应承。
迟晏知道,这五十石的亏空,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很难再追查下去。冯简等人迅速做出了切割和应对。但这第一次交锋,他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明确了仓储问题的严重性和管理层的应对模式,也借机立了威,申明了规矩。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了“三百七十石”这个相对明确的数字,为后续可能的调剂使用提供了依据。
夜深人静,迟晏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石埭县城稀疏的灯火。东山之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深入这片土地的第一道门。他看到了更真实的苦难,也发现了潜在的线索和突破口。
布条和弩机的秘密调查已经启动,告示即将发出,周继善的联络线即将启用。而冯简和其背后的势力,在经历了仓粮敲打和告示警示后,想必也绷紧了神经。
表面平静的石埭县,水面之下,各种力量已经开始因他这位新来知县的举动而悄然涌动、调整、对抗。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接受信息、被困难描述所包围的外来者。他已经落子,棋盘已然激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也更加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