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罗敷见丈夫心情郁闷,便取过琴来,也抚弦和歌道: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歌词即为屈原所作《思美人》,称美丽的香花终究会芳香四溢,美好的声名即使地处荒僻也总能传扬开去。
李陵闻歌深受鼓舞,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韩罗敷顺势投入丈夫的怀抱,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这还是第一次,夫妻二人同时感到心灵是如此接近。
李陵喃喃道:“羌居蔽而闻章,说得真好。我一定要让皇帝在建章宫也听到我得胜的消息。”
韩罗敷抬起头来,虽只是一瞥眼间,她已看清丈夫脸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壮之色,心中忽起了一种异样的思绪。
而李陵离开骀**殿后,刘彻也渐渐回过神来,左右顾盼,殿中适才还有李陵豪言壮语,声称要横扫匈奴王庭,掷地有声,颇有昔日皇帝最宠爱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之风,如今却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觉真的起了悲戚之感。他信步茫茫走出殿外,天高云淡,树叶姹紫嫣红,如同春花一般华丽静美,好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致。
奉车都尉霍光紧紧跟随皇帝身后。他虽然是刘彻最信任的内臣,但对于天子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初到长安时的敬畏和崇拜了。他常常想起嫂嫂司马琴心临死前的那番话,对于她声称是皇帝杀死了兄长霍去病,他其实是并不相信的。多年来,他朝夕侍奉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刘彻追忆兄长霍去病不已,自己能够得居高位也全是因为皇帝爱屋及乌之故。当年兄长曾有豪言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死时,匈奴单于还没有就擒,皇帝怎么可能下毒杀死最心爱的大将呢?但霍光也不认为司马琴心会以谎言骗他,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就像兄长误会之下射杀了郎中令李敢一样。
但无论如何,司马琴心的话还是在霍光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因为他几乎能够肯定是刘彻杀了侄子霍嬗。那以后,皇帝在他眼中就变得陌生起来,以前他敬畏皇帝,之后全成了畏惧。他偶尔会想:这样一个老人,是如何在几十年的时光中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变成了威震八方的皇帝,手段严酷,心如铁石?当然,他从来没有过要向刘彻复仇的意思,即使司马琴心的话是真的,他也绝不敢起一丝复仇的念头,哪怕是一丝的恨意。他只是格外留意地观察着那位皇帝,虽然贵为天子,虽然花费巨资求神拜仙,希求长生不老到了幼稚可笑的地步,却还是在追逐着日月年华老去,头发日渐花白,每晚所召幸的嫔妃数目也大为减少[1],后宫七八千美女大多终日独守空房,在寂寞中挠头度日。他心中竟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是一点点幸灾乐祸而已,实际上,朝中应该有许许多多的人心中都在暗暗盼着老皇帝快点归西呢。
他有时候会想,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临死时,最后想到的人会是谁?当然不会是皇后卫子夫,也不会是卫太子刘据,这对一度有“独霸天下”之称的母子失宠多年,早已经被彻底摈弃在恩宠之外。几年前,丞相石庆病死,公孙贺被皇帝选中,拜为丞相。当时朝廷多事,大臣难安于位。石庆之前,已连续有李蔡、庄青翟、赵周三名丞相因犯事坐罪下狱而死。石庆为人谨慎,朝议时从不多言,只唯唯听命,虽最后得以善终,但亦屡受皇帝督责。丞相位子形同炉火,居位者经常难以保全首领。所以当公孙贺被任命为丞相时,顿首涕泣,不肯接受丞相印绶。刘彻见状起身离去,公孙贺才不得不受职,事后哀叹道:“这下我完了。”又委托妻妹卫皇后出面向皇帝说情,想辞掉丞相之位。刘彻很是奇怪,道:“骠骑将军和大将军都是已经过世,你们卫家外朝无人,朕这是为你们好啊。”脱口而出的“你们”二字,等于是跟卫氏划清了界线,这可真是让人从头凉到脚的大实话啊,侍奉在一旁的霍光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皇后脸上的塌肉在**。
正想得出神,忽听见刘彻悠悠吟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是皇帝本人昔日巡游天下时所作的《秋风辞》,清新隽永,缠绵流丽。刘彻有些感伤起来,慨叹道:“霍卿,你看朕是不是真的很老了,才变得儿女情长了?”
霍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仔细思虑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既有雄才伟略,又感情真挚深厚;既有帝王之心,又有平常百姓之情。这才是陛下可贵的地方。”
刘彻闻言心中大悦,半开玩笑地道:“朕下次倒是可以考虑派霍卿为主帅,率军出击匈奴,立下战功,才好封侯拜相。”霍光道:“多谢陛下厚爱,臣深感惶恐。朝中有李陵将军这等精于骑射的良将,哪里轮得到臣来担任主帅。仅凭他敢率五千步兵深入胡地,朝中再无第二人有此等胆色。”
霍光一语提示,刘彻这才考虑到仅五千步兵与匈奴骑兵作战风险太大,他内心深处还是极爱惜李陵的,便下诏命强弩都尉路博德半路接应李陵一军。路博德是员老将,资历声望颇高,昔日曾接替李广担任右北平郡太守一职。他自认为昔日不但与李广平起平坐,而且以伏波将军的身份南征,平定了南越叛乱,得海南岛,在其上建立珠崖、儋耳两郡,功勋赫赫,而今却要作为后队接应一个年轻的后生小辈,心中很是不满,但又不便公然违抗皇帝诏令,于是上奏称现在是秋季,匈奴马肥,不可轻战,不如让李陵一军暂时留在酒泉,等到明年春天再出兵不迟。
刘彻最见不得将领逡巡不前、借故推托,看了路博德奏折后,怀疑李陵害怕匈奴,自悔前言,想拖延出兵,所以才暗中委托路博德代为上书劝阻,联想到之前李陵不肯率兵攻打大宛之事,心中愈发恼怒起来。正好此时匈河将军赵破奴辗转自胡地逃回,向皇帝报告说匈奴认为汉朝霍去病和卫青已经相继病死,朝中无人,蠢蠢欲动,正要入侵西河。刘彻极是生气,下诏书严厉训斥路博德,命其立即率军赶往西河,严守要道,阻挡匈奴军。又派使者急驰到边塞,敦促李陵迅速出兵。
李陵遂在九月从居延出发,率领五千步卒向匈奴境内进击,向北行军三十日,出居延千余里。他将沿途所经过的山川地形绘成详细地图,派遣心腹侍从陈步乐送回长安。刘彻得到地图后很是赞赏,当场提拔陈步乐为郎官。
汉军三万主力则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到达天山一带时与匈奴军遭遇,李广利挥师进击,一场激战后,汉军获胜。然而在回师途中,李广利军被闻讯赶来的匈奴主力包围。李广利非军旅出身,不恤士卒,汉军已缺粮多日,难以持续作战,因而死伤甚众。李广利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假司马赵充国召集了一百余名壮士,拼死冲锋,赵充国本人身上也受了二十多处创伤,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李广利引兵紧随赵充国之后,才得以突围而出。此战中,汉兵死伤十之六七,三万骑兵只剩不到万余人。
李陵一军出塞后未遭遇敌军,顺利到达东浚稽山,驻扎在龙勒水上。
时逢九月,胡地正是一派荒秋暮景——暮云空碛,关河萧索。衰草连天,万里秋霜。雁阵掠过,飞落沙滩。秋水生寒,烟霭蒙蒙。天气日益阴冷,河水已经结起了薄冰,汉军全是步卒,难以继续深入,李陵遂决定就此回师。然而此时匈奴且鞮侯单于得到了消息,他犹自不能忘记这个当年以神奇箭术赢得脱身机会的年轻人,遂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前来围攻李陵。
李陵一军刚好被围困在两山之间。他命兵士效仿当年大将军卫青创下的阵法,将武刚车环绕起来当做营寨,自己则率领士兵出营外列阵:前排步兵持戟、盾坚守,后排射手持弓弩射击。匈奴军见汉军人少,便直接正面攻击大营。李陵道:“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亲自挽弓,等到敌人蜂拥近前,才下令击鼓。汉军千弩齐发,匈奴士兵应弦而倒。残兵见汉军弩箭厉害,气势受挫,急忙往山上撤退。李陵亲自带领步兵追击,击退了匈奴的进攻。此战下来,竟然杀死数千敌人。
匈奴且鞮侯单于见李陵能够以寡退众,大惊失色,立即召集左、右贤王,征发八万骑,前来追捕李陵。李陵孤军不利,而援军迟迟未至,只得且战且走。由于全部是步兵,没有马匹,始终无法摆脱匈奴骑兵的追击。连续多日作战后,汉军死伤惨重,未死者几乎人人身上带伤。李陵不愿意抛弃伤员逃命,下令将伤势沉重、无法动弹者装到车上,勉强可以行动的负责推车,伤势略轻的则继续作战。
但汉军意志消沉,始终提不起士气,李陵不由得起了疑心,召来校尉韩延年商议。韩延年虽然因父荫封成安侯,但一直是李陵的部属。
李陵道:“我军士气少衰,鼓声不起,我怀疑军中藏有女子,校尉君可有听到风声?”韩延年不直接回答,只道:“将军既然有此疑虑,何不立即封营搜索?”
李陵见韩延年答得含糊,目光闪烁,疑心更重,遂亲自带人在军中大车上搜索,居然当真搜出了数名妇人。
这些妇人原是盗贼家属,受牵连被迁徙边郡,充做苦工。边塞生活极为艰苦,士卒们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血气方刚,偏偏军营又不准携带家眷,士卒们遂将精力发泄到这些戴罪的妇人身上,正如当年昭阳公主逃到右北平郡之初的遭遇一样。李陵为人亲厚,爱护士卒,在军中声誉很好,他体谅士卒们正是精血旺盛之时,对这类事也只是佯作不知,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士卒们胆子越来越大,干脆将妇人乔装打扮成军士,藏在军营中,方便随时**取乐。这些妇人本该戴着铁钳和脚镣,从事修建城墙等工作,不但辛苦,而且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多有累死、饿死者。但跟了士卒后,再也不用劳作,也不必戴上刑具,常常还能吃上酒肉,代价不过是用身体取悦一帮如狼似虎的男子而已,遂也乐得从命。此次出征,更有胆大妄为的军侯因为一日也离不开妇人,力主瞒过主帅,将她们带在军中。一干妇人早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只知道曲意迎合众士卒,好保住性命,丝毫不敢声张。李陵心思全在战事上,居然对妇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之事一无所知。
真相大白后,李陵大怒,下令将这些妇人在军前斩首。妇人们登时放声大哭,不断哀告饶命。士卒们内心有愧,不敢出声求情。还是亲信侍从管敢道:“而今大敌当前,匈奴人在后面虎视眈眈,这些女子手无寸铁,并不是真正的敌人。不如饶了她们性命,驱逐她们离开军中。”
李陵丝毫不为所动,道:“若不杀她们,无以正军纪,我日后还如何率军作战?”喝令将所有妇人斩首。汉军士卒凛然而惊,再次与追兵交战时,一举杀死匈奴军三千余人,终于突破了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