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虽然也会被“革命”,却断不会被视为死敌。
但老地主即使终日猫在家里,也还是存在于村里。
他们一向被政治意识形态宣布为农民的死敌,文艺在此点上加深了农民们的记忆。“走资派”有被重新起用甚至重用的机会;“技术或艺术权威”今后还要统战、团结;站错了队的“黑线分子”可以再次站队;“清查重点”可能最终还了清白……
大多数城里人都懂的。
但在农村,地主除了是农民的死敌,不可能还是另外任何一种人——他们绝不会被统战、团结;他们绝没有什么第二次站队的机会;他们是地主也绝不需要再“清查”。
他们只能是宿敌。
中国的阶级斗争史上,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矛盾,远早于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前者有从古代至近代的积累,在土地革命时期,互相危害深重;而后者之间的矛盾,只不过是近代以来历史上记录的急促的一笔,像乒乓球台上获胜的一方发出的一个短平快的抽球,且一抽定胜负。
并且,在中国,就人数而言,资本家单独够不上一个阶级,仅是社会学上的“符号”。而地主不同,在中国广阔的农村,在百代千年的历史中,有过众多大大小小的地主,想否认他们是一个阶级都不可能。
故所以然,“文革”中,农民对地主的再次“革命”,竟有超过于城里的暴力现象,必然殃及地主家庭的所有成员。而实际上,地主人家早已在过着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对并无实际危害的他们,实行暴力性的再次“革命”,缘于先入为主的有罪推断——他们时刻妄想变天。
1964年前后,曾有一部旨在对少年儿童进行“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的教导的话剧《刘文学》在全国巡演,内容是——农村少先队员刘文学发现四十几岁的老地主在队里的辣椒地里偷摘,欲将其揪到队里去。老地主将已摘下的几个辣椒全给了他,求他放自己一马。刘文学当然不肯,结果被掐死……
与其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莫如说是不该发生的悲剧——但这是确实发生的真事。
试想,如果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看了此剧,面对本村的一个老地主,认为他表面看上去的老实是伪装的貌似的无害,实则极其危险而可恨,于是发起主动性的暴力攻击;老地主越显得软弱无辜,越发惹恼对方,于是遭到越暴力的攻击……是不是也不出人意料?
归根到底,人类需要文化、文学、文艺,不是为了将恨代代相传下去,而是为了探讨消除恨心的可能性和有说服力的理由。并且,将此种对人类的进化有益的事以更多种方式进行下去……
在1966年的六七月份,在哈尔滨,小人书铺全都关门上锁了,铺主们怕他们的小人书被红卫兵烧了。有一处小人书铺的小人书确实被烧了;租小人书的大爷胆小,见一伙红卫兵远远奔来,逃之夭夭。另一处小人书铺的铺主却不胆小怕事,老婆孩子全家齐上,都手操家伙,为了保卫财产不受损失,要玩命。去小人书铺表现革命行动的只不过是没名气的中学的红卫兵,有名气的中学的红卫兵和是中专生、高中生、大学生的红卫兵才不屑于干那事。而允许开小人书铺的人家,或有红色家庭背景,如生活困难的军烈属人家、已故劳模人家——当年那是种照顾。人家一亮家庭底牌,些个半精不傻的红卫兵知道不好惹,悻悻而退了。
全市到处都乱起来了,一切被认为该砸该毁的也都砸了毁了。有些地方,造反派已经开始因谁更有资格夺权而打起了派仗——在乱局已成、乱象丛生的情况下,一种电影放映现象应运而生,曰:“为了批判!”
这是任谁都得配合的硬理由。若不配合,什么意思?
不少机关、单位、院校、工厂的造反派组织,带着盖有大红印章的证明——当年造反派组织的印章都不小,小的也比得上如今局级单位的印章了;还带着造反派袖标,带着一彪人马,去到省、市电影发行公司、资料室借片。
除了没有,有就必定借得出来。
某时一部电影两三个造反派组织同时借,就互相协商,按先后顺序跑片。而谁若知道放映地点,约上数人,戴红卫兵或造反派袖标——必须的,此政治身份证明也;或认识放片单位的人,沾光蹭看一场电影是很容易的。场场爆满,站立者多。
我在那一时期蹭看了如下电影:
《秋翁遇仙记》《画中人》《追鱼》《宋景诗》《武训传》《清宫秘史》《怒潮》《洪湖赤卫队》《风暴》《不拘小节的人》《新局长到来之前》……
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柯楚别依》《夏伯阳》《运虎记》……
老花农秋翁的牡丹园中,牡丹按季盛开。朝廷凶官恶吏命秋翁皆砍之,秋翁爱花如命,抗旨。结果入狱,惨遭毒打,宁死不从。官府只得派衙役闯入花园,大肆破坏。恶举激怒了牡丹仙子,以神术予以惩罚——这是《秋翁遇仙记》。
放映时,有人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坚决粉碎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随后呼声稀弱,人们看得都很投入,也因第二句口号字数多。
《宋景诗》的“问题”在于,这位起义军首领,为了免于部下做无谓牺牲,向清廷妥协——有歌颂投降主义的意图,尽管那是史实。
《武训传》的“问题”在于——虽然武训这一位晚清的乡下叫花子以筹资兴办义学而成名,南方某些乡下为其建庙塑像,但鲁迅针对康有为、梁启超对他的功德的肯定,是讥嘲过他的。武训本无任何筹资能力,惯用之法是苦肉计,在影片中的台词是:“打一拳,两个钱;踢一脚,三个钱。”为了从富户筹得义款,每每于朱门高阶之下,一跪便是两三天,酷暑严寒、风雨交加而不去。演员赵丹将一个叫花子的“教育强民强国”的梦想演绎得细致入微,看得人一阵阵心酸、心疼。既为武训,也为中国。尽管片中加入了农民起义的片段,但不自觉歌颂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而将艺术兴趣转向历史边边角角的“庸俗人物”身上,为文艺界带了一个坏头——这一罪名还是坐实了。
《清宫秘史》的主角是光绪、珍妃。——光绪主张改良,珍妃支持;慈禧恨光绪的“糊涂”,尤恨珍妃竟敢涉政,于是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仓皇脱离之前,下旨处死了珍妃。
这一段宫廷历史,即使今天看来,也与“爱国”“卖国”之论点不切。
“文革”前,报上对《武训传》和《清宫秘史》是同时批的,且加“编者按”,用语严厉。关于《清宫秘史》,指出是卖国主义的影片。
至于《怒潮》《洪湖赤卫队》《风暴》,罪名分别是为“彭德怀反党集团”翻案,替贺龙和刘少奇树碑立传——盖因《怒潮》中主人公的早期革命经历,与彭德怀的早期革命经历相似;而贺龙开创了洪湖革命根据地;《风暴》歌颂的虽是工人运动领袖林祥谦烈士,但刘少奇是中国工人革命运动的创始者之一。
《怒潮》有一段插曲当年深受爱唱歌的青年喜爱,便是《送别》:
……
送君送到江水边,
知心话儿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