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在旁人看来,确实如此。
唐一鸣上山的这一路,仪态端方,衣袂如云,连月白锦袍的衣摆都未曾沾染半点山间泥尘。
加之身后侍从随行,前遮后拥,愈加衬得其贵气逼人,风姿卓然,全然是一派世代簪缨蕴养出的世家风范。
反观跟前的唐九霄,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粗布麻衣,松松罩在清瘦的身架上。被打落的竹笠滚在脚边,沾了泥灰。
他就那样坐在着原处,半边脸映着天光,半边狰狞疤痕脸陷在阴影里,默然不语。
“九弟怎么不说话?”
唐一鸣唇边笑意未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温和语气里却透着无形的压迫:“不到一年光景,便不认得为兄了?”
唐九霄眼睫低垂,对那话语恍若未闻,只缓缓俯身,伸手去够那顶滚落的竹笠。
指尖将将触及沾泥的笠沿,有只织锦云纹的靴底却先一步踏上竹笠,不轻不重地往前一碾,将其又踢开数尺,彻底落进湿泥里。
唐一鸣收回脚,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方才只是拂去片落叶。
他垂眸看着仍保持着俯身姿势的唐九霄:“一顶破笠而已,也值得九弟这般爱惜?”
这早已称不上挑衅,而是明晃晃,毫不掩饰的羞辱。
若依唐九霄昔日的脾性,此刻只怕早已暴起,即便伤痕累累,也要拼死撕下对方一块皮肉来。
可如今,他只是慢慢直起身。
他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唐一鸣,只是走向那顶被踢到远处的竹笠。
他在竹笠前停下,弯腰,伸手,将它从泥水里拾起。
浑浊的泥浆顺着编织的缝隙滴落,他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擦去笠沿上的污泥,指节因着用力而隐隐发白。
这般目中无人的沉默,霎时击碎了唐一鸣面上那层温文的假面。
他疾步上前,广袖挟着厉风重重一拂。
啪地一声脆响,那顶刚被拾起的竹笠再次脱手飞出,翻滚着砸在泥地上,砸坏半边笠沿。
“聋了?还是傻了?”
唐一鸣厉声诘问,满是讥诮:“原来那把火烧坏的不止是你这张脸,连耳朵都和脑子都一并烧坏了?”
唐九霄终于缓缓抬起眼看他,面无表情。
“废物。”
唐一鸣冷冷挤出两个字,嗓音里淬着某种更尖锐的恨意:“死在昭狱里的本该是你。”
“你来错地方了。”
直至此刻,唐九霄才漠然开口:“真正害死唐二白的人不是我。”
唐二白的死,源于他自己狂妄自大,终究一步步走上了绝路。
但直至最后,明明能出手相救却袖手旁观,放任他死在火场中的人,是他们的父亲。
唐九霄很难为之触动,纵然这架亲情的天平曾诡异地向他倾斜,可身为被选中的那个儿子,他依旧生不出半点庆幸。
“不错,真正杀了他的是那个女人。”
唐一鸣却误解了他沉默的含义,极尽刻薄:“我早说过,你就是她跟前一条俯首帖耳的疯狗,当初你何等自负,可曾听得进半句?”
说到这里,他重重冷笑了一声:“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和断了脊梁的落水狗又有何分别?”
被狠狠刺痛,唐九霄始终无动于衷的神情终于彻底变了。
眼底那潭死水之下,翻涌的暗流几乎冲破平静。
他按住反唇相讥的冲动,反问:“唐一鸣,你纡尊降贵,不惜踏足这穷山僻壤寻我,总不会只为说这些废话吧?”
事实上,直到此刻,面对唐一鸣满是憎恨的眼神,他才陡然惊觉,当年胡绥死后,沈卿云她所背负的,究竟是何种滋味。
这份不知无从辩白的负罪感,竟是这样窒息。